【昨夜】
昨夜星辰人倚楼,
中原咫尺山河浮。
沉沉万绿寂不语,
梨华一枝红小秋。
——李叔同
皈依佛门,剃去三千烦恼丝,并不意味着真正的就可以清心无欲。佛门,是凡尘的终点,亦是踏入了梵行苦修之路的起点。
对于弘一法师来说,他在俗世经历了诸多的人生风雨,第一次带着家属从天津奔赴上海,他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而后母亲离世,成为他心中的致痛。他满怀希望地赴日留学,渴望开启新的人生,然而,命运的安排,并未给他施展抱负之地。之后,他投身艺术教育,赋予他人生新的意义,数年的教学生涯中苦乐参半,人生杂味他一一尝遍。
对于艺术的追求,让他更加透彻地体悟生命,从凡尘到佛门,他历尽了生命的苦,感受到灵魂的真,他心底绽放的白莲,圣洁而美好引着他的灵魂走向菩提世界,顿悟生命大爱。
然而,一入佛门,红尘往事便成了空相。他曾是俗世里的才子,卓越不凡的艺术家。然而,俗世功名被隔在了佛门之外,作为一个新的僧人,他将走向这条孤独的修行之路。
出家之前,在写完最后一幅字后,弘一法师将毛笔一分为二,已经决心将诗、书、曲、画等个技艺全部放下。然而,范古农的一句话,让弘一法师留下了书法的技艺。弘一法师是在1918年在听马一浮在嘉兴佛学会上讲授《大乘起信论》的时候结识了作为会长的范古农。当弘一法师决定放下一切红尘事,将技艺皆抛的时候,范古农说:“若以佛语书写,令人喜见,以种净因,此为佛中事。”
书写可以作为一种佛中事,可以种下静音,弘一法师便与书法结下了佛缘。他为后世留下了许多佛教书法的珍品。书法,从某种意义来说,是一种禅。弘一法师的书法风格独具特色,其中内容和蕴含的深意已经远远超过了普通意义上的书法。
弘一法师专注在佛学创作中,苦修经书。时光在一声又一声的钟鸣里悄然地轮回。光阴累积下了越来越多的故事,此时的俗世里,没有李叔同的故事发生,红尘中,再无他的脚步。可他的朋友们却始终难以忘怀这个曾经真挚的朋友。
好友们陆续来访,此时杨白民已经按照嘱咐将李叔同的日籍夫人送回了日本。对此,弘一法师并无言语。他为杨白民写了《训言》,提醒他生死事大,劝他提早醒悟。另一位好友袁希濂在当时已经任杭州的法官,在过完年之后又将调往武汉,因此来向弘一法师辞行。他们静默地对望,徒然生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之感。
当年天涯五友在一起的时候,无比快意,一切光影记忆,就恍如在眼前,让人心心念念,却不可触碰。此时对坐的,是一个功名一身的法官,和一个青衫素雅的僧人。弘一法师还对袁希濂说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告诉袁希濂他的前生是个和尚,还特地让袁希濂去看印光法师刻印的清人周梦颜的佛学著作《安士全书》。当时的袁希濂只以为是一时戏语,直到后来的民国十五年,他终于看到了周梦颜的佛学著作《安士全书》,看过之后,幡然悟道,之后便皈依佛门。
弘一法师在入佛门之后,慈悲心怀更为宽广。
僧人们有“结夏”的仪规,“结夏”是僧人每年有三个月的时间需要僧人在所属的寺院里面静修。在这期间,寺里有一只小黄狗病危,于是弘一法师请了一位僧人,一同为其念经超度,并送葬到了青龙山麓。
一次,弘一法师在渡江的船上看见了一只老鸭被关在了笼子里,主人准备将老鸭送到乡下去宰杀。面对一个生命将亡,弘一法师立刻恳请替老鸭赎命,并以三倍的市值买下了老鸭。后来,弘一法师授意丰子恺将老鸭形象绘出,再由自己题词,最后编入《护生画集》。
罪恶第一为杀,天地大德曰生。老鸭札札,延颈哀鸣;我为赎归,畜为灵囿。功德回施群生,愿悉无病长寿。
更有一次,弘一法师在寺庙里掩关,偶然发现那里的老鼠很凄惨,他便动了恻隐之心,时常有意剩下自己饭菜,定时放在墙角供老鼠享用。他还让人找来破布和棉絮给老鼠做窝用。
时光荏苒,这个曾经声名远播的翩翩公子已经出家近两年之久。他日的文化名人,今时的佛门僧人,他虽说是遁入了空门,可是他的传奇却不曾因此而停歇,宗教为他的人生更加渲染了一层神秘色彩。曾经的亲友频频到访,以表关心,但是反而搅扰了他的清修。他想放下世事,然而世事却并不愿意放下他。再加上杭州寺庙香火旺盛,对于弘一法师来说,的确有不小的妨碍,有时候甚至连静心都是难事。
纵观弘一法师多年的修行,似乎总是在不断地迁徙之中,且居无定所,他对自己极为严格,因此总是会留给人们一种苦行僧的印象。
弘一法师也曾想过寻一处幽静之处,能够安心地修行,参禅悟道。他曾在浙一师任教期间得知杭州的贝山是一处幽静之所,所以他决心前往掩关。
时年六月,弘一法师终于踏上了行进贝山之路,弘一法师轻轻地向岸边送行的朋友和学生送别。
蓝天之下,江水悠悠,水波一圈一圈地荡向远方,不知此时的弘一法师的莲心会否轻颤,泛起微微凉愁。
入山之后,弘一法师本想借此良机开始自己的钻研。然而,事并不一定遂人愿。贝山,并非人们想象的恍如仙境的清幽圣地,那一段日子接连的暴雨使得他筑屋修行的计划破灭了。于是便住进了灵济寺,潜心研究佛书。
在寺中,印光法师对弘一法师关爱有加,弘一法师也对印光法师非常崇敬。在后来的修行之中,弘一法师一直以印光法师为榜样,严格自律。
享福必会增长贪、嗔、痴、慢、疑、恶习。不但不能降伏其心,不能消除业障,障恶反与日俱增。此为堕落之因。故应“以苦为师,以戒为师”。弘一法师则深深地将这佛理印记在心,并身体力行,始终做一个苦行僧。
一次,弘一法师辗转到了宁波的七塔寺,好友夏丏尊当时正好在宁波任课,于是两人机缘得以相见。好友夏丏尊见弘一法师住宿条件极差,曾经的贵公子,如今和其他僧人一齐睡通铺,心中倍感酸楚。于是夏丏尊请弘一法师到白马湖居住。几次请求后,弘一法师应邀去了,但是却带上了他自己的铺盖。到了白马湖,他将自己的破席铺在了床上。当他拿出一条破旧的毛巾去湖边洗脸的时候,夏丏尊要为弘一法师更换。夏丏尊为弘一法师的贫寒窘迫而感到辛酸,而弘一法师却从容地将毛巾展开给夏丏尊看,以表示这条毛巾还可以用。最后,夏丏尊无奈只得掩面离开。
此外,弘一法师一直坚持过午不食,只要错过午饭时间,他宁可挨饿也不会再进食。当夏丏尊看到弘一法师欢喜地吃着素淡的白菜萝卜的样子时,甚至都要哭了出来。夏丏尊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彻底地变了。他成了真真正正的弘一法师。曾经那个放荡不羁的才子,那个镶着金边的贵公子,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复存在了。
夏丏尊曾在《生活的艺术》中写道:在弘一法师的世界里,一切都好。百衲衣、破卷席和旧毛巾一样好,青菜、萝卜和白开水同样好。咸也好,淡也好,样样都好;能在琐碎的日常生活中咀嚼出它的全部滋味,能以欢愉的心情观照出人生的本来面目,这种自在的心性,宛如一轮皓月,大师的内心是何等空灵的境界啊!
这一切众人认为的苦,在弘一法师的眼中并非觉苦,他在这种苦修中体会到了一种无价的轻松和超脱,更有了轻灵的顿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