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至中天,众人行到青门山下。途中,相继有人声称不便前去遂离开,即便如此仍有不少人随行。
山下守门弟子见这多人蜂拥而至,带头的黑脸少年呆呆傻傻,不由想起报信的师弟说:张家堡的张振虽模样呆傻,但却神功盖世,就连一流高手的阳坤都败在他的手下。守门弟子想到这,竟连问都不敢,拔腿便朝山上跑。
一行人畅通无阻行到山上,不觉间行到山顶正中的青天殿。青天殿乃是青门大殿,也是外人禁足之地,方圆十丈青石铺地,正中砌有碧玉高台,门中一应事宜在此举行,夜间常有弟子轮番看守。
张振见四周静悄悄,一个人影也没有,想那守门弟子急急跑回,当是通禀江石海了,为何到现在还是不见动静?
未不查当先喊道:“江石海速速放了我家帮主,否则休怪老夫无礼。”吼声在大殿回响一遍又一遍,片刻便寂静无声。未不查双拳紧握,刚要向里走就被张振拦下。
南宫妙从随风手中拿过江珊秀发,喊道:“可怜了这乌黑发亮的头发了,江珊也真够狠心的,若是换我,我可舍不得。”南宫妙一边把玩,一边观察四周动向。
王振似有所觉,猛然抬头,就见一个身形修长,戴黑冠、着黑袍的中年男子急速坠下,眨眼之间,便稳稳当当落在玉台之上。男子中年模样,装束与青门弟子稍有不同,身形微胖面善可亲,一双不大的眼睛,精光时隐时现的俯视来人,当看到南宫妙手中秀发时,凶光一闪便恢复如初。
那男子未待说话,先笑三声,道:“诸位英雄光临敝派,青门真是蓬荜生辉呀。但不知深夜造访所为何事?江某愚钝恳请朋友明言相告。”此人言谈滴水不漏,举手投足尽显宗师风范,不愧为青门门主江石海。
随风性子急躁,率先道:“休要明知故问!你做的那些龌蹉事当谁不知?今夜是我们这些人,改日便是阎王小鬼儿找你索命来了。”随风说着拿回江珊秀发,刚刚举起就被张振抢去揣入怀里。
随风与南宫妙不知其意,刚要发问,就听张振沉声道:“放了恒孤与三刀前辈。”
江石海若有所思道:“哦?原来是为此事。不知小兄适才所揣何物,可否让江某瞧瞧?”
张振不假思索道:“放人。”
江石海细细端详张振,见他略黑的脸颊棱角分明,虽无柳旭俊雅风流,但别有一种英朗之味,即便有些呆傻之气,也令人无法忽视。想到江珊如今境地就是拜他所赐,心底恨意横生,但他毕竟是老江湖,并未表露出来。
江石海大笑道:“这位少侠便是张家堡的张振吧?!今朝大仇得报,也该为令尊守灵了。”言下之意是说你不回去给你爹守灵,来我这里多管什么闲事?另外也不无试探之心,他与陆梅等人沆瀣一气,如今那四人死的死伤的伤,其他帮派的乌合之众昨夜就已四下逃离,而今只有青门这一只‘出头鸟’安然无恙,他想知道张振对此到底是何打算。
江石海忽道:“怎么,没回幽州是因为宝藏吗?可有寻到?如果需要人手,江某必定出手相助、鼎力支持。”那口气直如老朋友的殷切关心,若非陆梅之事,他这表里不一的嘴脸有谁会知。
“放人!”张振向前一步,斩钉截铁道。他无心在此浪费时间,因江珊之故也不想继续深究青门过错,况且杀人的毕竟只有陆梅三人。
南宫妙紧紧跟随,一旁的随安见状,也朝前迈步言道放人。身后众人受江石海言语影响,忘记此行之事,听得王振所言,纷纷惊醒出言附和。
江石海双眼微眯,缓缓点头:“恒孤师妹与张帮主只是到鄙派做客而已,何来放与不放之说。但既然张堡主有令,江某安敢不从?”顿了顿道:“来人,去请出恒孤师妹与张帮主。”说完,便听暗处有弟子高声领命。
随风见江石海微微仰头,闭目沉思,心里极是厌恶,当下高声质问:“江门主,你与陆梅等逆贼来往甚繁、勾结甚密,一同做出违背江湖道义之事,他们已被擒拿,就待张堡主发落。而你不知悔改,在今晨命令千金挟持于人,索要宝图,事败之后,在本派削发出家、皈依佛门。如今他们各得其所,为何偏偏你江门主可以独善其身、安存天下?”
江石海闻言不住摇头叹息,悔不当初道:“江某误信于人,险些铸成大错,幸而皇天不负,及早发现歹人之图,才在昨夜率领弟子赶往岭南山下支援一众好汉,为匡扶我道正义略尽绵薄之力。恒孤师妹与张帮主力竭负伤,江某匆忙之下只能带二人回青门养伤,未及相告还望谅解。至于小女,有违祖德太过不孝。初春之时,她与张堡主珠胎暗结,而今竟为此事威胁张堡主···”江石海顿了顿,厉声道:“此等不孝女,无胜于有,此后休要再提!”随即袖袍一甩转过身去。江石海一来想利用江珊丑事,撇清自己,二来又可败坏张振名声。可是他竟然连自己女儿也弃之不顾,其绝情程度令人心寒。
张振自始至终不改常色,如今在他看来,所有世事都已无关紧要,救人不过是情义所在。说到江珊旧事,责任不全在他,而他也不是不想弥补,是对方不给机会。况且她已自行斩断三千愁丝,更加断了他的念想。对张振而言已是再无昔日的自愧自责。
众人当中只有南宫妙知晓张振与江珊二人之事,不待群雄有所反应,高声怒斥:“江石海你好不知耻,黑的生生让你说成白的。还居然有脸说你那好女儿?既然由你提起,我便说的详细一些,免得有人断章取义误怪好人。”
江石海说的隐晦,暗指江珊是因对方负义而私自做出日间之事,起因皆在张振,跟他江石海毫无瓜葛。若群雄就此在江湖将事情传开,那张振在武林将无立足之地。
南宫妙知晓张振不会出言辩解,当下转身面对众人,高声道:“此事之前,江珊便已有了心上人,可是妾有意郎无情。她为了与心上人生米做熟饭,在酒中下了****,可误打误撞被张振喝下,便有了后来之事。江珊气恼之下出手杀他,无奈好人命长,只是受伤。前夜我与张振走到岭下撞见江珊,他才知道江珊已有身孕。张振一心想要照顾江珊,可对方毫不领情,在离开前说了八个字‘天涯路远,各自珍重’。当时我便寻思,这女子忒也无情,直到今日才明白原来是有个无情的老爹!相比之下,张振远胜你父女千百倍,真个是有情有义好男儿!”说到最后,南宫妙指着张振,两眼放光。
刚刚群雄一时反应不过来,听过南宫妙解释后,才知那江珊与张振有过不同寻常的往事,而且还有了孩子,如此看来早间发生的事就在情理之中了。可照南宫妙而言,张振有心负责是对方不答应,那江珊干嘛多此一举呢?随后个别人想到,江珊知晓南宫妙女儿身,也知道他二人的关系,挟持于她该是让张振做个选择而已。而张振选择的是南宫妙,所以她伤心之余才会出家。
“是极是极。江门主教女无方,做出此等不耻之事,张副帮主胸怀海量不予计较,反而委身相求,当真令人钦佩。”蔡新儒转身对群雄道:“张副帮主乃当世英雄,须有佳人相配才妙。还好还好,江珊有自知之明,不然真是相误终生。”这蔡新儒从昨天到现在一直都是彬彬有礼的样子,突然有如此过激言语,足见他对江石海的不屑。而一番话说来,令群雄交头接耳议论不休。
明月之下,高台之上,江石海豁然转身,打断了人群的议论。江石海环视众人,眼中凶芒毕露,青衫无风自动,似是愤怒已极。但他毕竟是一派宗师,知道容忍二字,否则便会前功尽弃。江石海当即大义凛然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江某虽非圣人,但毕竟是一派之主,若不能一视同仁,事事感情用事,又如何统领青门立足于江湖?江某深知,会有误解,但于本派而言···”
正在他惺惺作态时,拐角处行来四个青门弟子,分别抬着两个担架,行到近前放下担架,躬身立在玉台前。
“帮主!”“恒孤师叔!”
担架之上正是张三刀与恒孤,只是二人闭着眼睛躺在那,身上刀伤剑伤皆有,如同血人,也不知是死是活,令人瞧来不寒而栗。
“江石海,你竟敢伤我师叔,我跟你拼了!”随风说着便要上前,被随安拦下。
江石海难过道:“这位小师父,方才江某便说了,是他人所为,并非伤在青门之手。”
张振探过二人脉搏,见并无性命之忧。抬首道:“先将二人带走养伤。待他们醒来,是非自有定论。”说完率先离开。
随风恶狠狠的瞪了江石海一眼,与随安抬起恒孤便走。
未不查则冷冷道:“江门主,咱们青山不改,日后再见!”说完带着金勺帮的人尾随而去。
突然张振折了回来,右手拿出怀中秀发,高高举起,道:“江门主圣人之仁,想必这个东西一定不会要了···”说着手中渗出丝丝热气。
江石海见张振取出女儿头发,刚要伸手去接,没见他如何动作,青丝瞬间化为灰烬,随风散去,融入夜空不见踪影,如同来去匆匆的人群。江石海脸上横肉直颤,片刻便恢复原貌,望着张振背影,暗自想道:这小子如此做,莫非是···?
南宫妙笑着迎上张振,问道:“不是要留着做纪念嘛,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张振嘟起嘴,反驳道:“不是纪念。是不想给他,也可借此与他父女二人做个了断。”
南宫妙闻言,咯咯娇笑道:“那么紧张干嘛,妙公子我可是很大方的哦,即使留作纪念也无妨的。”没等说完,就见张振黑脸变红,如今更是急行几步,生怕她再出言打趣。“笨呆子,不就开个玩笑嘛,瞧把你吓得···”随后又在心里想道:了断?江湖上也只有你一人才能将了断二字说的如此轻松了。
※※※
下了山后,天已大亮,群雄纷纷散去,个别人言说日后会去张家堡拜访张副帮主,张振对这个头衔并不在意。而那个黏人的蔡新儒,连句招呼都没打,就消失在了人群。
未不查拜别张振,带着手下急急奔赴青州城,为张三刀寻医治疗。张振与南宫妙同随安二人前往传清庵,到达外院时,陆梅三人早已清醒,神情疲倦,仿佛苍老了十多岁。
陆梅与常浑见到张振走来,仿佛见到鬼,歇斯底里的拼命叫喊。杨威如同魔障般,喋喋不休的说着:“大哥,你是皇上,我是皇太弟,这天下是我们的,都是我们的···”
张振放开三人:“跟我走。”
陆梅惊惧道:“不,我就在传清庵,哪也不去。”
“由不得你们。”张振边说边用寒气外露的左手,捏住陆梅手腕朝外走。忽然回首朝常浑看去,常浑本就胆小,面对张振根本不敢反抗,在对方示意下,拉起杨威,紧紧跟随。
行到门外,见随安等在那并未上山,南宫妙道:“小妹妹你是有什么话要对姐姐说吗?”
随安脸一红,低首走到张振身前,道:“我···我佛慈悲。张副帮主深明大义···”
南宫妙笑着打断:“小妹妹,你想要给他们求情吗?放心好了,日前张副帮主已经答应你师父不杀他们了。”
“张副帮主慈悲为怀,必得我佛保佑···”说着朝南宫妙看了一眼,转身朝山上跑去。
张振见随安消失在远处,抬步朝山下走去,忽道:“你怎么知道我答应恒静师太不杀他们?”
南宫妙气恼道:“还不是因为你这笨呆子。前夜你气的我睡不着,我就到外面透透气,突然就被人点了穴道。等我醒来才发现是江珊和她的师兄弟,我与他们藏身在对面的草丛里,院内发生的一切都听的真真切切。真是可惜,没见到你大显神威的样子。”南宫妙语气一转,悲伤道:“还有···还有我姑姑的惨死。如今我已是无家可归,姑姑她一生无后,我想去给她守灵···”
张振早已松开陆梅,由常浑拉着前行。张振见南宫妙美眸含泪、悲凄垂涕,顿觉心如刀割,一双大手罩在对方双臂,刚待出言,就听前方传来女子问话:“张振,可算找到你了。”
张振握紧南宫妙的手,见是神花宫的任碧然,问道:“任姑娘,找我何事?”
任碧然行到近前,微喘道:“昨日行到途中,六哀婆前辈忽然想到,要医治元大侠的眼疾,非有你在不可,所以我才连夜返回。方才听人说,你与南宫妹妹去了传清庵,不想果真在此相遇。”
南宫妙止住悲伤,问道:“那为何她不带元大侠来?而要你跑这一遭?”
易如笑见他二人手扯手,想到师父前夜话语,顿时明晰。笑道:“南宫妹妹需知晓,我神花宫百花丰茂、长盛不衰,自有长生之道,对元大侠的恢复有着极大的助益。”
南宫妙见她在姑姑死后不久还能笑的出来,心里极是不悦,未再答话,转身对张振道:“呆子,我方才还想,你回张家堡我去神花宫,此一分别不知何日再见。没想到老天偏不让你我过早分别。”
张振笑笑并未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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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振本来可以快马加鞭赶上张文典等人,但陆梅三人修为被废,身体虚弱,无力骑行,所以到达神花宫已是六日之后。
虽然天气深冷,但山顶花海依然是争芳斗艳,丝毫没有衰落之势。一行人无心观花,径直行到宫内。
六哀婆闻讯将张振引入元华房间,又叫神花宫弟子,多采写花瓣,以备后用。六哀婆声称冰火真气可医治元华双眼,冰可冰冻世间一切,火可炼化世间所有,这一冻一化可消散毒气,但元华伤势已久,能否痊愈还是未知。
张振二话不说,来到床前扶起元华,依六哀婆之言,左手缓缓释放真气于元华眼前。元华双眼紧闭,不消片刻,眼皮之上覆盖一层白霜。六哀婆继续让张振加大真气,不一会,冰寒之气覆罩元华整个面门,持续好久依然不见六哀婆叫挺。张振担心伤到元华,向她看去,六哀婆探上元华脉搏,摇摇头,示意张振继续加力。
此时张文典等人也已来到房中,见元华浩首白眉以为伤势加重,当看到张振手中寒气时才放下心来。
不知过了多久,六哀婆把在元华脉搏的手也已被寒气侵透,颤抖不已。华清韵轻唤一声,试探着将六哀婆的手拿开,才知冰凉彻骨,不由担心起来。六哀婆言说无事,并叫张振换另一只手。
张振闻言,抬起右手,对准元华面门缓缓释放热气。可过了许久依然不见寒霜有融化的迹象,张振不免心急,加大真气,可只是一会,张振就觉吃不消,原来真气消耗过多,此时已是后力不济,虽然不甘心,但他向来没有意气用事的习惯。张振在众人希翼的目光中收回手,道:“我内力不够了,如果继续下去,冰火奇脉没有真气滋养,我会昏倒,或者发生其他无法预料之事。”
这话一点不假,冰火奇脉的运行离不开真气,当初在移花谷,毒气由柳水钦体内转到张振身上时,若非将前者真气一并吸纳,他必死无疑,还有与南宫怀奇对招时,冰火奇脉尚未真正形成,所以才会失去知觉,好在对方送来真气,帮助他练成千古奇脉。时隔月余,张振对这奇功已有所了解,所以才有此一说。
六哀婆急问:“如果不能驱散寒气,那便是前功尽弃了。张小子,你真的没把握吗?”
南宫妙道:“婆婆,他说做不到便真的做不到,您不要强人所难了。可以用火炉试试看嘛。或者用热毛巾敷,这不都是办法嘛。”
六哀婆狠敲拐杖,道:“你小丫头懂什么···”
“我有办法。”华清韵忽道:“振儿一个人真气不够,但是三个人就没问题了。”
六哀婆与张文典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不解。就听华清韵道:“振儿冰火奇脉,外来真气不吸干净决不罢休,而且不是本人能够控制的。但不知可不可以向外转移真气?”说着走到张振身前,道:“振儿,向我体内输入真气···”
“不可以!”“娘啊···”“那怎么行?”张文典、南宫妙、六哀婆异口同声道。
张振不顾众人反应,也不知华清韵想的什么方法,只是照做将手按在对方后背,丝丝真气自掌心发出,只是担心她受不了寒气,遂极力克制手心温度。片刻,张振收回手,问道:“前辈,感觉如何?”
华清韵惊喜道:“可以一试。”于是她让张文典坐在张振右后方,将真气传给张振,她坐在左边接纳张振真气,同时再转给张文典。真气在三人体内逐个传过,相济相生。张振照常释放热气,用的是三人的真气,非他一个,如此一来,即便一天一夜,真气也是充足的。
六哀婆看着围成一圈的三人,最后目光落在华清韵身上,暗叹:清韵聪慧灵敏,对任何麻烦事都能找到解决办法,可惜唯独感情,令她隐匿二十多年,可即便如此,她的聪明才智依然不减。
南宫妙虽在张振面前显得处处受鳖,可她的聪明却是不可否认的,如今看来,她不仅继承了母亲的美貌,那股聪明劲儿也是源自华清韵。
“热,痛,好痛···”元华突然有了意识,感觉到面前那火热的灼痛,惨呼出声。
六哀婆为防有变,眼疾手快的点了元华穴道,让他再次昏睡过去。
※※※
次日,张振早早来到元华房间,还未入室,便闻芬芳弥漫。元华脸上绑着绢布,其内填满花瓣,也不知恢复的如何。
张振静静坐在床前,忽然想到在幽谷的那段时光:那时自己每天跟义父学武、打水、采茶、煮饭、看书,日子虽说清贫,但也充实快乐。晚上入睡前还可以想着远在幽州的张家堡,想着他日相见二老会多么高兴,叔父是不是依然日日买醉,呆娃会不会长得比自己高。还可以告诉张家堡所有人,自己不怕打雷,不怕任何声响了。可是,过去的时日不再复返,也不知此前那简单的生活会不会在张家堡继续···
“呆子···”不知何时南宫妙进了屋子,见张振发呆出声打断,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张振见她低着头,不复往日活泼,问道:“怎么了?”
南宫妙抬起头,幽幽看着那略黑的脸,刚毅、呆傻并存的脸,神色复杂难言。猛然转身行到窗边,脑海闪过无数念头,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说,不舍、担忧、羞涩,诸多情绪填满心房,令她愈发焦躁难平。
张振缓缓行到她身后,嘟嘟嘴,也没说话,仿佛在等对方先开口。
南宫妙双手扶在窗棂上,大眼空洞无神,眼角不知何时聚气一抹雾气,娇艳欲滴的双唇微微轻颤,胸口起伏不定,仿佛在宣示着难言的悲伤。
时间在这一刻缓慢的如同凝固,悲伤的气氛也在无声的酝酿着,令人无法呼吸。
张振按捺不住,沉声道:“想说什么就说嘛···”
南宫妙豁然转身,波涛汹涌的心潮被张振勾动,瞬间决堤:“笨呆子,大呆子,你就是个惹人厌的大呆瓜。”随后掩面泣道:“我明日便要为姑姑守灵,不能再见任何人,而你也要回张家堡,我们···我们也不知何日再见。你叔父曾说,他不过是和娘分离一段时日,可结果呢···呆子,你答应我,在张家堡等我,等我孝期一满便去找你,那时我们再也不分开,你说好不好···”原来南宫妙是担心二人分别后,会重复上一辈的痛苦,所以才别扭个没完没了。
张振掩埋已久的柔情,被对方炽烈而又坚定的热情霎时溶化。张振看着南宫妙那热切期盼的目光,猛地将她拥入怀中,忽然有人急道:“振儿啊,虽然我没见到这姑娘相貌如何,但她对你痴心一片,怎可辜负,快答应她吧。还有,外面那么多地方不去,偏偏在我这个病人房间互诉衷肠,扰我清梦···”
张振拉着羞赧的南宫妙行到床前,拜倒在地,道:“叔父,在传清庵时,南宫前辈说的话,您还记得吧?”
元华意有所指道:“南宫师妹说了许多话,你说的是哪句?”
忽然南宫妙想到什么,刚刚还落泪的她,此刻已是霞飞双鬓,更显娇艳动人。
张振道:“南宫前辈说‘我今夜就为妙儿做个主,此事一了,便将妙儿许配与你,有婿如此想必大哥他不会不同意。’妙···妙儿,你也听到了吧?”张振第一次叫南宫妙,显得有些生涩。
元华略一吃惊:“南宫妙?原来是南宫师妹的侄女。”随后开怀大笑:“臭小子,也真不知妙儿喜欢你哪,这种问题也好意思问,叫人家姑娘怎么说的出口。没错这句话我记得,你想说什么?”
张振表情严肃认真道:“那我现在就娶妙儿,让她成我妻子,免去后顾之忧。”
南宫妙闻言,手下使力,狠狠掐了张振一下。张振天真道:“本来就是,那件事已经结束好多天了,娶你···”
元华大笑:“振儿啊,你让义父说你什么好?先不说你俩都在孝期,不能谈婚论嫁,即使要娶也要三媒六聘,当然这个也可以省去,可你们总得拜堂吧。哪有你这样的,说娶就娶,当是过家家吗?”
“如此麻烦干脆就不拜堂。”张振直言道。未待二人有所反应,接着道:“义父,振儿请您做个见证,今日我与妙儿共结连理,他日守满孝期,永不离弃。”
元华惊呼:“你说什么?这怎么可以···”
“我愿意!”南宫妙抬首,目光坚定的看着张振:“既然两情相悦,又何必在意世俗陈规?元···义父,您不必替妙儿觉得委屈,我反而还觉得很幸福呢。”南宫妙爽利的说道。她了解张振,了解他那‘大道至简’的本性。
张振暗暗握紧南宫妙的手,心道:知我者,妙儿也。随即看向南宫妙,面带笑容,虽然显得有些僵硬,但那被柔情侵透的双眼足以证明他的内心。
第二日,张振早早来到南宫妙房间,可却扑了个空。后听神花宫弟子说,昨夜四更左右,南宫妙便去了神花陵,并且留给张振一封信。
四更?那不就是二人各自回房间的时辰吗?原来妙儿剪下发丝连夜相结,竟是想不告而别。思及此处张振打开信,见是一个素粉的丝绢,里面似是有什么东西,打开一看,见是二人的青丝结,在洁白的丝绢上一行诗显得格外醒目: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南宫妙玲珑心思,只用一句诗告诉张振,二人青丝已结,即使相隔天涯,也是恩爱不移的。
张振闭上眼,呆滞的面庞笑容渐渐清晰,嘴里不住的念: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
早饭过后,张文典与华清韵相携离开,连问都没问张振与南宫妙的事,也不曾担心张振一个人回张家堡,这二人仿佛铁了心的要去自在逍遥。六哀婆则是嘱咐神花宫的弟子,每四个时辰为元华换一次花瓣,三日之后才可睁眼,便只身前往柳亭坡。而神花宫的易如笑也决定为师父守孝,期满再行继任之礼,但这并不妨碍她行使宫主之令。
张振本来打算三日后带元华回张家堡,好尽心照顾,但对方坚持要回岭北幽谷。张振无法,便带着陆梅三人赶往幽州。
途中每当路过大小州县,都会有金勺帮的弟子,带着酒肉守在路边,恭候他们的张副帮主。初时张振并不知对方身份,一声‘张副帮主’才明白是未不查的注意。张振直言贵帮副帮主是南宫妙,而南宫妙又是他的夫人,既然南宫副帮主不在,他这个做夫婿的自然乐意代劳。这一番话说的金勺帮群雄大是不解,但见对方神情认真不似说谎,况酒照喝、肉照吃,也完成了三味长老的任务,便也不去管他。
值得一提的是,在刚入幽州时,张振被金勺帮的人拉住喝酒,陆梅三人却不见了。当张振在一死胡同找到时,正见几个蒙面汉子堵住三人,言说与陆梅有仇,既然张振不打算杀她,便亲自动手。张振及时喝止,没有为难对方,直接带着惊魂未定的三人继续赶路。
路上张振面无表情道:“若想活命,就老老实实的跟我回张家堡。”陆梅二人忙不迭点头,他们有多少仇人只怕自己都数不清了,这一路上,暗中不知有多少人在虎视眈眈盯着自己,如果不是惧怕江湖新贵,哪还能活到现在?所以,他们不得不听张振的话。
长途跋涉半月余,终于到了张家堡。张振在府里找了一圈并未见到呆娃,便自行煮饭,直到日暮将近,才见呆娃从外面回来。
“少爷?少爷,呆娃想死你了,二爷呢?怎么没跟您一起回来?”呆娃见到张振极是兴奋。没完没了的问,完全将身后的俩人忘个一干二净。
其中的老和尚跟在呆娃身后,脚步无声,身形稳健,一对白眉长过眼角,双目透着睿智、平和的光芒,不禁令人心生敬意。其后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柔柔弱弱,书生气十足,低眉顺目显是对和尚恭敬之极。
张振道:“叔父不会回来了。”随后看向那个书生,开口问道:“你怎么会在这?”
“巧也巧也。张副帮主,请容三书细说。三书自由体弱,被家父送往五台山,被明心大师收做俗家弟子。”说着朝那老和尚行了一礼,继续道:“师父闻听传清庵举行逐月大会,知晓事出不善,于是命我前往,临行嘱托无论是传清庵,还是张家堡,若有需要自当鼎力相助。事后,三书为尽早禀告师父,以至不辞而别,不想临近冀州遇见正赶往幽州的师父。于是,三书一路相随,来到此地,而且已将逐月大会、寻宝等诸事详细说与师父、呆娃。”这蔡新儒原来是和尚的徒弟,但怎么看怎么不像,明明就是一个穷酸书生。
张振呆了片刻,忽的想起,数月前在五台山的禅林院,自己连夜练功弄坏了人家的院子,说自己是‘愚人’的,不就是这个明心和尚嘛。张振起身拱手道:“不知大师到此,所为何事?”
在蔡新儒说话时,明心一直盘膝打坐,忽闻张振问话,睁开眼来,缓缓道:“我佛慈悲。张家堡历经人间炼狱,诸多亡灵怀有怨念不得解脱,老衲来此特为超度,使他们早日脱离苦海,往生极乐。”说完,又念了句佛号。神情虔诚,语气真挚,就连从不相信仙佛、鬼怪的张振也不禁为之动容。
呆娃闻言道:“少爷,明心大师和三书都来半个月了,天天早出晚归、不辞辛苦去念经,呆娃看着都很感动呢。”忽然语气一转,问道:“少爷,既然仇人已经抓来,现在就带他们去东丘岗,在老爷、夫人坟前将他们杀了吧。”
“我不会杀他们。”以张振心性,就是杀也不会留到现在。
未待呆娃发问,明心和尚问道:“阿弥陀佛。江湖恩怨多有仇杀,张家堡上下七十余条生命尽丧三人之手,身为后人擒住仇敌,又为何不杀?”这和尚说话抑扬顿挫,如晨暮钟鼓,低沉浑厚、起伏有致,听来不由心生宁静。
张振不假思索道:“我若想杀他们,即便不是仇人,我也能找出千百理由照杀不误。反之一个理由足矣。”
长眉和尚直视张振,轻问道:“不知是什么理由?”
张振瞪眼嘟嘴,又露出呆傻相:“不想!”
和尚闻言不住点头,笑道:“我佛慈悲。不想杀便不杀,好个绝佳的理由。”随后,和尚语气一转,关切问道:“可你不怕被江湖之人诟病吗?”
“他们说啥,与我何干。”说完再次将嘴嘟起,明明是不屑的口气,可那张脸如孩子较劲一般可笑。
和尚笑意渐浓,不知是说张振,还是在自言自语,就听他道:“智者,呆也。”随后踏步离去,未再停留。
蔡新儒见状,急忙起身,来到张振身前,小声道:“告辞告辞。张副帮主后会有期。”未待转身又问道:“怪哉怪哉。怎么不见妙姑娘?难道她未来此?”见到张振摇头,还要继续问,但见对方神情冷淡,便也不好多问,迈步随明心而去。
“少爷,妙姑娘是谁呀?”呆娃傻傻问道。
张振眼露柔情,不自觉牵起嘴角:“我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