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昨天的绿皮火车
是谁说过这样的话：我想象夕阳成三十度角慵懒地散射在那座城市，我们坐在昏暗的小酒馆里，任凭闲暇的时间丰富了创造力，你在说着从前，我在想着找一列绿皮火车，去我们的理想国。
确然，绿皮火车是个让人发呆、神思、做梦的空间。咣当咣当，摇摇晃晃，山野清风，村落流水，绿皮火车载着一路的安宁静谧，穿行在人间大地。它总会把旅人送到想去的那一站，总会呈现最美的风景，总会提供最舒适的精神栖息地。但马不停蹄的时代还是一点一点抛弃了它，因为它不求上进，因为它与世无争。
2014年7月1日，在温州车站，中国铁路最后一辆跨局运行的绿皮火车在大家的留恋和注目中，缓缓驶向郑州，完成它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程。很多人在车站与2191次列车合影，似乎是和一个浪漫的时代告别，那里有人们丰富纷杂的记忆。
是绿皮火车给了我最初的远行印象。一张票，一只背包，一个座位，一扇窗子，一路风景。小时候，乘坐最多的火车是去姥姥家的，车程不到3小时。但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我一直把那当作远行。
起初，车票是一张硬纸板，上面似乎有凹凸小孔连成的数字，让我联想起盲文。后来的车票换成一张纸片，常常没下车就被我折成小船。绿皮火车是皮革座椅，三人或两人的长椅，没有分出独立的座位。车上没有空调，窗子可以打开。经常是找邻座的男生帮忙推开，露出一半窗户，风吹进来，全是自然的气息。
我喜欢靠在窗边吹风，风中不停奔跑的是外面变换的风景，还有里面我凌乱的头发。绕过高山河流，路过花花草草，从早晨到中午，也没有开出这个小城。
绿皮火车是热闹的。在很久之前，作为祖国大地上几乎唯一的远行交通工具，绿皮火车每天都在上演僧多粥少、摩肩接踵的“闹剧”。听比我年长一点的人回忆，有票没票都一样，都有“受到排挤”的风险；脚可能是立着的，甚至是悬空的；睡过椅座下面，也睡过行李架顶上。更有人躺在两个座椅的脊背上，为防止掉下去两手一直紧紧抓着行李架。去厕所可能是个比上车还难的事情，因为要穿过人群密度极大的过道，就算一路挤到厕所，开个门缝一看，里面早已经挤了四五个人。
我也有过这种热闹的经历。也是在去姥姥家的火车上，到站时，老爸是从窗子跳下车的，然后我妈把我送到窗口，老爸接着，再去协助我妈。那时火车里，人越多，大家挤得越开心，一面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一面不忘在“患难”中与周围人相互照应。很少有横眉冷对的。大概是时代不同了，京城地铁上的人们早就开始使性子了。
绿皮火车是漫长的。因为它照顾了沿途的每一座小站，走走停停，有人来，有人去。它的目的不是终点站，而是全过程。雾霭山岚，树林溪流，一路的风景尽收眼底。绿皮火车是宽厚包容的。都说它是轨道上“路权”最低的火车，在我看来，在快空调车、动车、高铁出现之后，它更像一个与世无争的老人，为了给所有快车让路，它常常牺牲了自己的工作效率。
绿皮火车是孤独的。旅途的耗时也拉长了乘客的百无聊赖。没有手机，没有MP3，没有游戏机，更没有无线网络。而书是不大爱读的。人们只能把目光对着窗外，或许有值得一看的景观。但看得久了，也觉乏味。况且，大多时候是一马平川的土地，或者高楼林立的城市。到夜里灯火阑珊时，更加寂寥，思绪绵远，惆怅自来。
为了免去这些消极因素，在不拥挤的前提下，最常见消磨时光的方式就是打牌。小小的茶几成了临时牌桌，三五成群，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聚在一起，有人打牌挥手高呼，有人围观暗自称快。那些不会打牌的，也开始向邻座的人招呼问候，话头一牵，家长里短、邻里乡亲就这样扯开了。于是，车厢里散布着一个个欢乐的聚点，毫无察觉地穿过外面孤独苍茫的黑夜。
绿皮火车是刺激的。早些年的火车不需要实名制购票验票，逃票并不罕见。安检的松弛也让偶尔的违禁携带成为可能。逃票也并非只为节省钱包里本就不多的票子，那不过是在寻找一种游离于规章制度之外的惊险和自由。每当乘务员穿过人群，一一查票的时候，没票的人就会钻进座位底下，或躲进厕所，玩起捉迷藏。还有那男孩子藏个刀，女孩子带个烟花棒，都是出于喜好，不免时刻紧张警惕。冒着危险来保护自己的贪恋，也是一种可爱的执着吧。
绿皮火车是接地气的。很早以前的火车没有窗帘，阳光透过玻璃窗跳跃在旅人脸上，太强烈的时候，就会把外套挂在窗子两侧的衣钩上，成为实用简单的自制窗帘。有段时间，火车上到处是小推销员，卖袜子卖手链，满嘴的保健养生，说得很多人探出头来最后打开钱包。这恐怕也是再也不会出现的火车场景了。最熟悉那句“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带着固定的节奏韵律，响遍车厢。公认的横批便是：腿收一下。
如今的绿皮火车，只服务在各个中小城市。所幸，去姥姥家的那辆火车一直没有变化。这么多年，我还记得行到何处有神秘的山洞，何处有抗战遗留的残破炮楼，五月满山开遍映山红，腊月江面十里冰封。比起高铁的飞速和动车的舒适，绿皮火车在沉默中坚持着慢节奏、原生态。然而，在这个与时俱进的年代，它最终会离我们越来越远。
在姥姥家附近还有一条废弃的铁轨，在上面不用担心玩耍入迷来不及躲避火车。碎石子依旧堆在铁轨下面，野草随意长在其中。铁轨上锈迹斑斑，都是岁月老去的印痕。我曾喜欢一步步踩在枕木上，或者就坐在那里，仿佛在沉思中能听到曾经那绿皮火车亲切的长笛。
当最后的绿皮火车把我们送到目的地，我们分散于城市各个角落的时候，它终将转身离去。它挽留不住这个一往无前的时代，于是承载着所有旧时光独自驶向昨天，停靠在记忆深处，随时等待我们的回顾。
绿皮火车也许永远无法带我们抵达社会潮流最前端的理想国。我们的目的地究竟是什么？伟大的人类文明始终告诉我们向前看，趋之若鹜地向前生存奋斗，慌张匆忙地追赶时代的脚步。
物质外衣越来越舒服的时候，我们以为这就是想要的幸福。而蓦然回望时，身后那依稀可辨的色彩才是被忘却已久的温暖，比如墨绿的邮筒，比如绿皮的火车。
尘埃绕世
雨终于停了，天终于晴了。霾暂时散去，风且将吹来。
闭上双眼，沐浴阳光。你以为自己沉睡的心灵被轻轻敲醒，慢慢张开了眼睛，却看到阳光里恣意飞舞的无边散漫的尘埃。每一粒尘埃都是生活的一个碎片。
那年，你寄来四瓣淡蓝色信纸，跟我说起烟台的沙滩与海风。收到信的时候，我正在听戴米恩·莱斯的《无根树》。末页露出你火车上的落款时，我放下信纸，迅速去搜索烟台的招聘、房价、景点、公共设施一系列信息，然后又同样查询了威海和青岛。我想象未来的自己就找一处面朝大海的房子，温润清朗地度过余生。
那样的举动是不是看上去很幼稚。我现在也不会那样做了。虽然很多想象最后也只是想象，并没有破茧成蝶，但你知道吗，我无比怀念那时的自己。
此时，我只想给你写明信片。我想把所有的硬币都换成邮票，倘若它们能把唯一的我带到你身前。今天又有雨下。雨前，我在阳台看天，看了好一会儿。像我在水池里清洗钢笔时的水墨，乌云若有安排地缓慢变化、交织，我永远不知道天空何处将晴何处将暗。一些叶子因为过早发黄而被大风淘汰，淘汰也是晋级，它们垂直飞腾，直冲天宇，代替了弱小的飞鸟。
我们的人生是不是也如同那些飞旋的叶子？你喜欢绿色的梦还是黄色的梦？在阳光里慢慢变熟，变老。出生时，你和身边人伸着小手不停欢笑，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你们的。后来，你和叶子们沙沙耳语，你们无法预料下一阵风会带走谁。最后换上金黄的袍子，你却把最美的宁静换成最短暂的飞舞。你听，风来了，经过大树，碎成满地叶子。
好吧，有时也不必对世界过于悲观，静候其变就是。
我一位朋友近来摆书摊。她是那种刻奇文青，摆书摊也要起个名号。硬是拆了个纸箱，写上“质数书廊”。何谓质数，就是她所有书都要卖一个质数价位，比如3，5，7，11。有人买了合计44块钱的书和她还价，她说41吧，凑个质数。
前几天开张，她卖出的都是自己瞧不上眼的东西，一直怀疑是自己落后了，还是世界倒退了。昨天晚上，她兴冲冲给我打电话，说当天有人找她聊萨义德和《知识分子论》，还有人专程来买心理学读物，鲜为人知的小说也有人问津。有个姑娘带走了《蒙马特遗书》，虽然她并不推荐这本，笔触太过细腻纠缠。它的作者是个多才却早逝的女子，邱妙津，我也不愿多提。
四年前，我穿过风霜夜雪，去北方的北方，看望一个三级病危的朋友。她说知此事者只我一人，还写了很长的留言，像是临终心语。我去的那天清早，风很大，她并不在医院。等候于还在打盹的肯德基门前，她亮闪着眼睛，跑过来抱住我。
晚上睡在旅馆，我没见到她说的咯血，她好像从神经里渗出一种不易察觉的虚弱，伴着焦躁、不安、多动。
不久，她来北京看我，送了我一串红豆。后来不小心被水浸过，像我和她之间的关系走了样。
她送过我很多礼物，但我总感觉无法面对。每次听她说起我的重要性，说起对我“超越同性友谊的喜欢”，我都想当个笑话。但我猜，她是认真的，而现实是无奈的。
我们难得见面，见面就吵架。我自私冷漠刻薄。也许我本义的怜悯对她也是一种不公。
为何世界于我总是那么小，很多不相干的东西都会不知不觉缠绕起来，缠绕成神秘生活的网。只有尘埃可以不被网住，肆意穿梭。你抓不住尘埃，就像你总牵制于很多小事。再少的墨，稀释成水，水也会着上灰色。
六月，雨后，你将与天空一样一无所有。尘土在下，请忘掉你自以为是的姿态。
理想能做重心吗？它为何还高高在上，于云端燃烟？
我累了，已经不想为现实奔波太久。所以选了个尚可安顿自己的着落。其他的都交给富有韧性和潜力的心灵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