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出那三发信号弹后,画面上的男子又在原来的位置停留拍摄了几秒,然后仿佛被什么东西所惊吓到一般,突然转身向后飞奔了起来,跑到一半的时候甚至连手中的摄像机都丢了出去。
但是,一切已经太晚了。
覆盖着盾形甲壳的巨大头颅从雾气弥漫的黑色海面中探出,掀起了滔天的巨浪。似乎已经被男子之前的举动所完全激怒的水族之王——不,现在该称之为海神剑胄螈了——发出鲸鱼一般的高昂长鸣,从那长长吻部前端的四个鼻孔中喷出在迷雾笼罩下依然清晰可见的大量水气,犹如海狮跳上礁石一般,滑动着那无比庞大的身躯,狠狠地压上了宝石骑士号的中央甲板。
突如其来的猛烈晃动传遍了整艘船,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宝石骑士号会就此倾覆,彻底沉入海中。好在最后它还是凭借着自己那独特的半潜式双体结构重新恢复了平衡,但我依然感觉脚下的地面朝着船首的方向倾斜了些许。
在宝石骑士号摇晃不止之时,站在我旁边的费雷尔教授似乎有些立足不稳,差点直接摔倒在地板上,好在我及时拉了他一把,才没有真的摔下去。
然而,费雷尔教授却仿佛完全没有发现到这点一般,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屏幕,生怕错过画面上丝毫的变化。
“见鬼!这东西居然能够离开水!它难道不会被自己的体重压垮吗!?”
巴尔杰教授的疑问同样也是我的疑问,以海神剑胄螈的体型,如果是在水中的话,还能够依靠水的浮力来支撑自己的躯体。但是现在,它居然表现出了能够离水行动的能力,它的肌肉跟骨骼到底是有多强韧,才能承受住如此惊人的重量?
正如我所说的,海神剑胄螈的身躯委实太过于庞大了,而且它的结构本身便不怎么适宜在陆地上行动,虽然它能够冲上甲板,但是移动的速度却慢得可怜。本来几乎被突然从海中冒出的巨兽吓得瘫倒在地的淡绿色登山服男子也反应了过来,连滚带爬地从地上挣扎了起来,加快脚步狂奔向离自己最近的甲板出入口。
眼看着男子只差最后几步就能逃出生天,海神剑胄螈却保持着趴伏在甲板上的姿态,张开了自己的庞然巨口,朝他喷出了一道细小绵长的水柱。
说是细小,其实也只是相对海神剑胄螈那恐怖的体型而言,实际上应该也有接近成人的大腿粗细。那被束缚到极致的激流犹如一道腾空的白练,无比准确地从奔跑中的男子的腰部穿过,轻而易举地便将他整个人一分两半。男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着双眼,两手微张,看着自己的上半身就这样高高飞起,砸落在甲板上。依然保持着奔跑姿态的下半身喷涌而出的血液瞬间染红了周围弥漫的雾气,却还依靠着肌肉超生反应跟残余的惯性又向前走了两三步,才最终颓然地倒下。而那余势不减的水柱,更在以柚木铺设而成的甲板上犁下了一道长长的裂痕。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不久之前在船身上所看到的相似痕迹是从何而来的了。尽管还不清楚海神剑胄螈是因为好奇或者其他什么原因而用水柱攻击了船身,但那道一直令我不解的光滑裂痕,却毫无疑问是它所留下的。
虽然隔着画面,但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在自己的眼前如此悲惨地死去,房间内顿时响起了一阵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与尖叫声,其中还夹杂着鱼类学家帕拉特博士那难以置信的高呼:“怎么可能!这样的庞然大物,居然拥有跟射水鱼相似的能力!它要用来射击什么!?”
一头体长不到二十厘米的射水鱼,便能够用水柱击落两三米外的昆虫,甚至射伤人类的眼睛。而一旦将体型放大到海神剑胄螈这种恐怖的地步,从它口中所喷射出来的水柱,威力甚至已经凌驾于工业上所使用的高压切割水射流之上,就算是宝石骑士号的强化钛合金外壳,也挡不住如此可怕的水流之刃。
然而,也正如帕拉特博士所言,射水鱼之所以会进化出喷射水柱的能力,是为了在食物紧缺、竞争者众多的水域之外寻求一条属于自己的独特捕猎渠道。但是,对仅凭体型便足以君临整个海洋的海神剑胄螈而言,真的存在这样的需求吗?
但无论在我们看来如何的不可思议,所有从残酷的自然竞争中脱颖而出的生物,是绝不会进化出全无用处的器官的。能够自遥远得难以想象的古老时代繁衍至今的海神剑胄螈,一定曾处于某种需要使用到这种能力的环境中,只是此时此刻的我们无法想象得到而已。
不过,现在却也没有足够的闲暇给我们来继续慢慢研究这头超乎常理的巨兽了。
在杀死了触怒自己的男子后,海神剑胄螈的怒气却依然没有消弭,它又朝着甲板上被分成两截的男子尸体连续喷射了几次水柱,直至把尸体变成了一堆铺满了一大片区域的红色膏泥状物跟一块块几乎辨别不出原形的碎块后,才重新滑入了海中。
我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比之前海神剑胄螈爬上甲板时还要更为猛烈的冲击便瞬间袭击了宝石骑士号。这一次,我没能稳得住身体,一下子滑倒在地,并在剧烈的晃动中滚到了房间的墙边。
“该死!这家伙在攻击我的宝石骑士号!”
我听到佩图霍夫船长在高声咆哮着,听上去就像是头被踩了尾巴的狮子,声音几乎盖过了舱室内其他人的叫声。
晃动似乎开始渐渐地平复了下来,我用双手撑起上半身,背靠着墙壁坐了起来,刚想看看其他人的情况,第二次的冲击又再次袭来。我一个措手不及,后脑勺重重地撞到了身后镶着韧化玻璃的显示屏上,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巨响,眼前瞬间便是一黑。
可怕的冲击一次接着一次,我再也顾不得其他,只能抱住头,蜷缩起身躯,努力保护着身上的重要部位。在一片混乱中,似乎好几次都有人撞到了我,但我也没法去确认那到底是谁。宝石骑士号就像是被卷入了巨大的风暴之中一般剧烈摇摆着,如果换成其他同等吨位的船舶的话,我毫不怀疑我们现在已经葬身海底。但它凭借着自己出色的平衡能力,还是一次又一次地从覆顶之灾的边缘逃脱而回。
第六次——亦或者是第七次,我已经没办法准确记清冲击的次数了——晃动结束后,我蜷在地上等了足足数十秒,确认应该没有新一轮的冲击了,才松开双手,解除了保护的姿态。但是我也暂时没有力气再从地上爬起来了,只能就这样瘫倒在冰冷的玻璃地板上,感受着四肢百骸中传来的阵阵疼痛酸涩,头脑中一片昏沉。
我的右手边传来了一阵低沉压抑的痛呼声,好像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完全听不出是谁的声音。我努力转过头去,映入眼中的是一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庞。汉姆森爵士正躺在离我不到两米远的地方,他的运气似乎不太好,左脚呈向外侧扭曲的不自然姿势,很明显已经骨折了。
“嘿,伙计,你还好吗?”
我看到佩雷兹博士走到汉姆森爵士的身旁,一边皱着眉头询问,一边弯下腰把他扶了起来。刚才那接连不断的冲击似乎没有对这位敦实的海洋地质学家造成多少伤害,除了左脸颊上的那块瘀痕外,他看上去依然显得神采奕奕,中气十足。
我正有些失神地盯着佩雷兹博士与汉姆森爵士那边,突然间,有一道阴影落到了我的脸上,似乎是有人走到了我的身旁,遮住了从天花板上投射而下的灯光。
“没受伤吧?还站得起来吗?”
来人温和地问道,声音听起来有些陌生。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费雷尔教授。他似乎也没受什么伤,只是头发有点乱,不过原本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却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除了全身上下都在痛,而且脑袋特别晕以外,似乎没什么大问题。”
我回答道,然后试图从地上站起来,费雷尔教授连忙拉了我一把,让我背靠着墙壁站稳。
我摇了摇头,想要把那股让我集中不了精神的恍惚感从脑袋里甩出去。现在我只感觉自己脚下踩的似乎不是坚硬的玻璃地板,而是一团松软的棉花,全身都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来,跟着我,深呼吸。”
费雷尔教授示意我跟着他的手势深呼吸,我点点头,照着他的指示反复地吸气呼气了十来回,终于感觉好受了些,虽然头还是晕得厉害,但至少身体又回到了自己的控制之下。我稍微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上,除了几处瘀伤外,似乎没受到什么更明显的伤害,现在我只祈祷刚刚脑袋那重重的一撞别给自己留下颅内出血之类的后遗症就好。
“谢谢你,教授。”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对漂亮的湖蓝色瞳孔,诚挚地感谢道。
“是副教授。”费雷尔教授再次纠正道,然后又露出了微笑,“该我谢谢你才对,最早的时候是你拉了我一把吧?呃,你是……”
“离庚,很高兴见到你。”
我向着费雷尔教授伸出右手,他跟我握了握手,然后好奇地问道:“中国人?”
“对。”我点点头,“我是林默教授的学生,这次担任他的助手,也许你认识他?”
我知道林教授前两年应邀访问哈佛大学时,曾经因为某个学术问题而在比较动物学博物馆待了好几天,所以才这样问道。
“哦,是的……来自中国的林教授,我和他交谈过,他是个很有趣的学者。”费雷尔教授用了一个我一直以为绝对跟林教授搭不着边的形容词,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皱起了眉头,“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迟些时间我们能一起喝点啤酒,再好好聊一聊,但现在你似乎更需要好好休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