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是用中文说的,因此除了我跟艾莉森外,其他人都露出了有些莫名其妙的表情。
伴随着话语一同踏入水下观测室中的,是个年龄跟我差不多的男子,穿着一身皂色的道袍,一头长发扎了个牛鼻抓髻,背后斜背着一把收在鞘中的长剑,剑镡上装饰着用黑白二色玉石雕琢而成的太极。看上去丰神俊朗,剑眉星目,就算是跟眼下当红的男子偶像相比都毫不逊色。
一直以来,我虽然敬重真正的宗教人士,但却也异常讨厌那种喜欢装神弄鬼骗取钱财的神棍。尤其是高中的时候,我某位好友的母亲得了白血病,却不肯坚持治疗,反而被某个神棍骗去练什么消灾祛病的神功,最后病重不治不说,还弄得家中债台高筑,使得我那位好友不得不辍学打工为家里还债之后,这种厌恶之情更是达到了顶点。
而在我看来,眼前这个自称道号为“玄崚子”,平日里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模样的小牛鼻子,毫无疑问便是这一类的骗子。我到现在都搞不明白,这支精英云集的国际科考队里,怎么会混进来这么一个格格不入的家伙。
我正想开口问他跑到这里来胡说八道些什么,旁边的艾莉森却已经抢先用中文问道:“玄崚子道长,您认识刚才袭击这艘船的巨兽吗?”
“那是一头疠鼍。”小牛鼻子重复了一遍刚才所说的名字,估计是看艾莉森依然一脸的不解,便又拆开解释道,“疠气的疠,鼍龙的鼍,合称疠鼍,在佛经中又被称为德叉迦龙。”
我还在那里琢磨着到他说的那底是哪两个字,艾莉森却已经明白了过来,并且用英文翻译给了周围露出好奇之色的其他人听,还详细说明了汉语中的“疠”指的是瘟疫、疾病,而“鼍”则是中国古代对鳄鱼的称呼。这顿时让我觉得有些无地自容:自己对生僻汉字的了解居然还不如一个外国人。
“按字面上的意思来理解的话,您是想说,这头巨兽会带来瘟疫吗?”
艾莉森又再度问道。
“准确地说,若它毫发无伤,我等便也安然无恙。若是一旦伤到了它,这整艘船上的人,便只能束手等死了。”小牛鼻子点了点头,不知为何,我一看见他这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就想直接给他脸上来上一拳,但想归想,我也不可能真这么做,只能站在旁边听他继续往下说道,“这种恶兽,在世俗历史中有明确记载的曾经出现过三次,几乎每一次都会带来一场可怕的灾难。”
“疠鼍第一次现世,是在北宋熙宁年间。据宋《事实类苑》记载,熙宁八年,有巨鼍出于华亭,渔者驰舟逐之,伤其腹,血出如蜜。其后南方大疫,吴越尤甚,两浙无贫富皆病,死者十有五六。由此可见,是疠鼍的血中释放出的某种物质引起了瘟疫。”
说到这里,小牛鼻子停了一下,等待艾莉森将这段话翻译成英文告知其他人。我发现自己真是越来越佩服这个漂亮的美国妹子了,她居然连文言文都听得懂,而且还翻译得又快又准,实在是令我自叹弗如。然而,在我看来,小牛鼻子的这段话却是毫无逻辑可言,这两件事连续发生,又不代表彼此之间必定存在着因果关系。
“而第二次则发生在明朝初期,明《六花杂俎》怪部有载,成化年间,福清有鼍龙为害,渔人死于其口不下十数。岁久,众欲除之,募一自谓屠龙氏者,反为所噬。至十一年夏,鼍龙自殁于滨,长数十丈,人走数十里,竞往观之。有僧人得见,大惊,称此为疠鼍,出则必天下大疫。而其后正如那位不知名的僧人所言,据《明史·五行志》所载,成化十一年八月,福建大疫,延及江西,死者无算。”
小牛鼻子的声音相当富有磁性,即便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水下观测室内的众人依然专注地倾听着。我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现在或许还稍嫌有些太过于年轻,若是过上个七八年,再留上几绺长须,估计就是个仙风道骨,飘逸出尘,能让愚夫愚妇乖乖叩首奉上钱财的“有道之士”模样。但也因此,反而让我对这个神棍的恶感又增加了几分。
林教授曾经说过,我有一种对一名优秀的研究者而言很不应该的性格缺陷,那就是我很容易先见为主,往往在一开始便对某人或是某种事物产生极为深刻的潜在印象。现在也正是如此,因为我认定了小牛鼻子是个故弄玄虚的神棍,所以对他口中所说的一切都抱持着怀疑的态度。
“至于疠鼍最后一次出现,是在距今一百多年前的香港。据当时的报纸《孖剌西报》报导,1880年7月,有渔民在港岛码头捕获了一头被称为‘中国魔鬼鱼’的怪鱼,全长将近十五英尺,重达四千磅,需要十五名劳工才能抬动,后来还将其送到了市政厅展览。而实际上,那正是一头疠鼍的幼体,只是跟成体外表相距甚远,才被误认为怪鱼。”小牛鼻子轻轻叹了口气,但脸上却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幸而当时本门祖师云游到了那里,才及时阻止了一场灾难的发生。但在疠鼍被送到市政厅的途中,有位来自大坑村的劳工偷偷从其身上割下了一小部分带回家中,因而又在大坑村中引起了一场瘟疫,但最终也被本门祖师所扑灭。”
小牛鼻子最后所说的香港捕获到“中国魔鬼鱼”的报导,我恰巧也有所耳闻,当初还曾经在网上跟人讨论过,现在听他这么吹嘘自家祖师,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反驳道:“1880年香港捕获到的那条怪鱼,不是早有定论,是一条巨型的翻车鱼么?只是当时的报纸喜欢夸大其词,才留下了看似难以解释的记载。”
小牛鼻子扫了我一眼,却不说话,一副不屑于向我解释的模样。艾莉森迟疑了一下,但也将我的这番质问翻译给了其他人听。
我看得出来,房间内的其他人也跟我一样,并不怎么相信这个年轻道士的这番说辞。佩图霍夫船长稍微思索了片刻,然后对着艾莉森说道:“阿隆索小姐,请告诉这位先生,虽然他说的故事相当有趣,但对现在的我们而言却毫无意义。即便这头巨兽真的能够引发瘟疫,我们也已经别无选择,如果不干掉它的话,恐怕我们在病死之前,便早已经先在海里淹死了。”
听完艾莉森的翻译,小牛鼻子却是微微一笑:“贫道既然知道这头疠鼍的来历,自然也有降服它的法子,不然岂不是弱了本门的名头。”
他口中总是“本门”“本门”的,但我却从没听他说过自己出自哪门哪派,便又插口问道:“你到底是哪个门派出来的?可别真因为你这番胡言乱语,在国际友人那里给自家惹上些莫名其妙的坏名声。”
小牛鼻子又看了我一眼,依然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这一次,我从他眼中窥见的,却是一闪而逝的疑惑,让我感觉有些摸不着头脑——看他这神情,似乎是觉得我应该知道他是师从于哪一门派?
听到艾莉森说小牛鼻子自称有对付海神剑胄螈的办法,佩图霍夫船长眼中一亮,摆出了一副严肃的神情,直直地看着小牛鼻子说道:“如果阁下真的知道些什么有用的信息的话,还请告知我们,这将关系到这艘船上所有人的安危。”
或许是佩图霍夫船长那分外诚挚的语气打动了他,在听了艾莉森的翻译后,小牛鼻子倒是没有如我所想般地继续卖关子,而是点了点头,直接爽快地说道:“疠鼍的皮下分布着一层厚厚的油脂,能够帮助其抵御海中的寒气,同时也渗透到它的体表,减少游动时的阻力。这种出自疠鼍身上的油脂,在道家丹鼎派中也被称为‘荧磷膏’,是相当宝贵的炼丹燃料,只要一小滴便能够足足烧上两刻钟,而且温度极高,足以熔金焚铁。因此所以想要对付它的话,最好的办法便是——火攻。”
我原本还以为他真有什么好办法,没想到却是这种馊主意,忍不住又反唇相讥道:“这还真是个好办法,用火去对付一头在海里游的家伙,你是准备在它身上捆一堆白磷燃烧弹,然后再弄条巨型导管给它通氧气么?”
其他人虽然没有像我一样开口反驳,但是看他们的表情,也对小牛鼻子的这个办法有些不以为然。小牛鼻子却也不解释,只是站在那里,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就在这时,在小牛鼻子走进来后又自动关上的大门再度打开了,一个身材高大,扎着一头脏辫的黑人水手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一边举起手中的银灰色小型摄像机,一边朝着佩图霍夫船长喊道:“嘿,船长,我把你要的东西带过来了。甲板上留下的痕迹可真是厉害,就像是有一打杰森跟弗莱迪在那里开过派对似的,小帕克都吐出来了。”
“安静点,迪莱塔。我说过很多次了,在我的船上不要用这种语气说话。”皱起眉头斥责着大呼小叫的黑人水手,佩图霍夫船长接过了他手中的摄像机,又接着问道,“死者的身份确认了吗?”
“是的,船长。”被称为迪莱塔的黑人水手耸了耸肩,似乎毫不在意自己顶头上司的批评,“挂掉的家伙叫穆里欧诺·蒂拉尔,是一名印尼籍的自然摄影师,他是以圣安德鲁斯大学的约翰·布劳迪教授的助手身份登上本船的。那个家伙找到了甲板的检修通道,撬开锁溜了进去,所以才避开了我们的封锁。现在奥尼尔已经守住了那里,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印尼……自然摄影师……”
听到那位不幸的死者的国籍跟职业时,我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叹,旁边的费雷尔教授跟佩雷兹博士也同样露出了微妙的表情。看来,大家都对印尼自然摄影师的某些行为略有所闻。
老实说,印尼人在自然摄影师这个行当里,算得上相当有名——虽然有的大部分都只是坏名声罢了。他们之中也不乏一些技术高超、尊重自然的真正好手,但更多的却是喜欢把动物捉来摆拍,甚至为此不惜使用万能胶、钓鱼线等道具伤害动物的坏痞。而且不知道是因为知识水平有限还是单纯为了追求画面效果而顾不上其他,那些摆拍出来的照片往往都留有让对自然界稍有研究的人稍微仔细观察一下便能看穿的破绽。
穆里欧诺·蒂拉尔这个名字,我稍微有点印象,之前曾经在网上看过几次他所拍的照片,毫无疑问地,这位先生也是那些摆拍者中的一员。不过总归是死者为大,尽管对他这次的行为感到有些讽刺,但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那么,现在,还是让我们先来看看这位穆里欧诺·蒂拉尔先生所拍摄下来的影像吧。”佩图霍夫船长从外壳上带着明显裂痕的摄像机中抽出一张黑色的储存卡,对着我们扬了扬,“至少我们应该搞清楚,他到底是怎么惹恼那头海神剑胄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