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去其心之不正
【原典】
先生又曰:“格物,如孟子‘大人格君心’之‘格’,是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体之正。但意念所在,即要去其不正,以全其正,即无时无处不是存天理,即是穷理。天理即是‘明德’,穷理即是‘明明德’。”
【译文】
先生又说:“‘格物’的‘格’有如孟子所谓的‘大人格君心’的‘格’,是去掉不正心术,用来保全本体的纯正。一旦有意念产生,就要去掉其中的邪念,以保全心体的纯正,也就是时时处处都要存养天理,即穷尽天理。‘天理’即‘明德’,‘穷理’即‘明明德’。”
与朱熹把“格物”理解为研究和调查外物的意义相反,王阳明把“格”解释为“正”,亦即是纠正的意思;而“物”则定义为“意念”,因为“意之所在便是物”。因而,“格物”就是要人纠正意念的不正,克服内心的非道德意识,从而恢复其本体的至善或“良知”。
12知是心之本体
【原典】
又曰:“知是心之本体。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发,更无私意障碍,即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然在常人,不能无私意障碍,所以须用致知、格物之功胜私复理。即心之“良知”更无障碍,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则意诚。”
【译文】
先生又说:“知是心的本源,心自然能知。看见父母自然知道孝顺,看见兄长自然知道恭敬,看见小孩落井自然有同情之心。这便是良知,不借助于外界去求得。如果良知生发开来,又无私欲迷惑,正是《孟子·尽心上》所谓‘充其恻隐之心,而仁不可胜用矣’。但是作为一般人不可能没有私心阻碍,所以就需要用‘致知’‘格物’的功夫,战胜私心恢复天理。如此,人心的良知就再无什么障碍了,得到充分的发扬流传,这就是致良知。能致其知定可诚其意。”
王阳明此时已显露出其后来致良知思想的萌芽,但是还没有把其作为其思想说教的主头脑,而且此时的良知还是为了诚意,是服从于诚意目的的一种功夫,此时阳明的思想还处于“诚意格物之教”的阶段。
13“礼”即是“理”
【原典】
爱问:“先生以博文为约礼功夫,深思之,未能得,略请开示。”
先生曰:“‘礼’字即是‘理’字。理之发见,可见者谓之文;文之隐微,不可见者谓之理;只是一物。约礼只是要此心纯是一个天理。要此心纯是天理,须就理之发见处用功。如发见于事亲时,就在事亲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事君时,就在事君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处富贵贫贱上学存此天理;发见于处患难夷狄时,就在处患难夷狄上学存此天理。至于作止语默,无处不然。随他发见处,即就那上面学个存天理。这便是博学之于文,便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即是惟精,约礼即是惟一。”
【译文】
徐爱问:“先生说‘博文’为‘约礼’之功夫,我思虑再三终不能解,请先生明示。”
先生说:“‘礼’即‘理’。‘理’显示可见的为‘文’,‘文’隐蔽不能见的为‘理’,原本是一物。‘约礼’仅要己心完全是一个天理。要内收只存天理,就需要在发现理上用功。比如表现在侍奉双亲上,就在侍奉双亲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辅佐君王上,就在辅佐君王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身处富贵贫贱时,就在富贵贫贱上学习存养天理;表现在身处患难、陷入夷狄之邦时,就在患难中、夷狄之邦学习存养天理。至于其他的作止语默也是一样,随发现处存天理,这就是‘博学之于文’,就是‘约礼’的功夫。‘博文’就是‘唯精’,就是要广泛地在万事万物上学习存养天理的办法,其目的就是要求得至精至纯。‘约礼’就是‘唯一’,就是用礼的精神来约束人的思想以达到与天理的统一,就是天理只要一个。”
在儒家文化中,“博学”本指的是对典籍与历史的学习,“约礼”本指的是礼仪与道德的实践,一向被看做是两种不同的活动。王阳明则认为,博文的确是指对经典的学习,但经典本身即是天理的表现,因此学文仍然是学习天理。在王阳明看来,礼就是理,天理的意思。文和礼互为表里。文就是事情,礼就是事情上存在的道理。博文约礼就是广泛地经历事情,得到唯一的道理。博文和约礼是一物,如同知与行是一物。
14天理人欲不并立
【原典】
爱问:“‘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以先生‘精一’之训推之,此语似有弊。”
先生曰:“然。心一也,未杂于人,谓之‘道心’;杂以人伪,谓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矢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程子谓‘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语若分析,而意实得之。今曰‘道心为生,而人心听命’,是二心也。天理人欲不并立,安有天理为主,人欲又从而听命者?”
【译文】
徐爱问:“《朱熹章句·序》中‘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若以先生精一的教训推演,此话似乎不妥当。”
先生说:“正是。心亦一个心。没有夹杂人为因素的称道心,夹杂人为因素的称人心。人心正了就是道心,道心最初是人心。最初不是人有二心,程子说人心就是私欲,道心就是天理。这话要分析起来,好像把道心人心分离开来,但他的意思实际上是一体的。而朱熹说:‘道心是主宰,人心听从它的命令。’这就成为两个心了。天理私欲不一起存在,哪有天理为主,私欲又听命于天理的呢?”
王阳明认为,朱熹把人心与道心看做体用关系是不正确的。在他看来,道心或本体之心是至善的,道心无人伪之杂,出于天理之公,而一旦杂以人伪,便是人心,而人心就是人欲,是同天理不能并立的。因此,人心不是本心,道心与人欲之心不能是体用关系。
15虚文胜而实行衰
【原典】
爱问文中子、韩退之。
先生曰:“退之,文人之雄耳;文中子,贤儒也。后人徒以文词之故,推尊退之,其实退之去文中子远甚。”
爱问:“何以有拟经之失?”
先生曰:“拟经恐未可尽非。且说后世儒者著述之意与拟经如何?”
爱曰:“世儒著述,近名之意不无,然期以明道;拟经,纯若为名。”
先生曰:“著述以明道,亦何所效法?”
曰:“孔子删述《六经》,以明道也。”
先生曰:“然则拟经独非效法孔子乎?”
爱曰:“著述即于道有所发明;拟经,似徒拟其迹,恐于道无补。”
先生曰:“子以明道者,使其反朴还淳而见诸行事之实乎?抑将美其言辞而徒以于世也?天下之大乱,由虚文胜而实行衰也。使道明于天下,则《六经》不必述。删述《六经》,孔子不得已也。自伏羲画卦,至于文王、周公,其间言《易》,如《连山》《归藏》之属,纷纷籍籍,不知其几,《易》道大乱。孔子以天下好文之风日盛,知其说之将无纪极,于是取文王、周公之说而赞之,以为唯此为得其宗。于是纷纷之说尽废,而天下之言《易》者始一。《书》《诗》《礼》《乐》《春秋》皆然。《书》自《典》《谟》以后,《诗》自二南以降,如《九丘》《八索》,一切淫哇逸荡之词,盖不知其几千百篇。《礼》《乐》之名物度数,至是亦不可胜穷。孔子皆删削而述正之,然后其说始废。如《书》《诗》《礼》《乐》中,孔子何尝加一语?今之《礼记》诸说,皆后儒附会而成,已非孔子之旧。至于《春秋》,虽称孔子作之,其实皆鲁史旧文。所谓‘笔’者,笔其书;所谓‘削’者,削其繁,是有减无增。孔子述《六经》,惧繁文之乱天下,唯简之而不得。使天下务去其文以求其实,非以文教之也。春秋以后,繁文益盛,天下益乱。始皇焚书得罪,是出于私意,又不合焚《六经》。若当时志在明道,其诸反经叛理之说,悉取而焚之,亦正暗合删述之意。自秦、汉以降,文又日盛,若欲尽去之,断不能去。只宜取法孔子,录其近是者而表章之,则其诸怪悖之说,亦宜渐渐自废。不知文中子当时拟经之意如何?某切深有取于其事,以为圣人复起,不能易也。天下所以不治,只因文盛实衰,人出己见,新奇相高,以眩俗取誉,徒以乱天下之聪明,涂天下之耳目,使天下靡然争务修饰文词,以求知于世,而不复知有敦本尚实、反朴还淳之行,是皆著述有以启之。”
【译文】
徐爱请先生比较一下王通和韩愈两个人。
先生说:“韩愈是文人中的英才,王通是一位贤能大儒。后人仅仅因为文章诗词的缘故,就十分推崇韩愈,其实韩愈比王通差得远。”
徐爱问道:“为什么王通有模拟经书的错误?”
先生说:“拟经之事恐怕也不能全部否定,你先说说后代儒者写作的东西与拟经比起来怎么样?”
徐爱说:“后世儒者的编著不是没有求名之意,但明道是最终目的。而模拟经书完全是为了求名。”
先生说:“著书讲经以阐明圣道,仿效的又是什么呢?”
徐爱说:“仿效孔子删改《六经》,以阐明圣道。”
先生说:“既然如此,模拟经书不就是仿效孔子吗?”
徐爱说:“编著须对道有所发明阐释,模拟经书仿佛只是仿照经书的形式,大概于明道无补。”
先生说:“你所谓的明道,是指返璞归真,使道在平常生活中落实呢?还是指华而不实,借此哗众取宠呢?天下纷乱,主要是因为重虚文、轻实行。假如道明于天下了,那么《六经》不必著述。删节编著《六经》,孔子是不得已而为之呀。自从伏羲演卦,到文公、周公,其中论《易》的如《连山》《归藏》等著述纷纭繁复,种类数不胜数,《易》道因此乱作一团。孔子发现天下一天天盛行文饰之风,认为如此延伸只会目无纲纪,所以效法文王、周公关于《易》的论述,觉着只有他们的主张才把握了《易》的宗旨。于是那些纷纷扰扰的学说都废掉了,天下关于易经的说法开始归一。《诗》《书》《礼》《乐》《春秋》也是这样。《尚书》自《典》《谟》之后,《诗经》自《周南》《召南》之后,如《九丘》《八索》,许多淫邪妖冶之句,达成百上千篇。《礼》《乐》名义下的物数,到这时也是不可胜数,孔子都删节削减,然后编著归正,自此其他说法才终止。在《书》《诗》《礼》《乐》之中,孔子何尝加过一句多余的话呢?现今《礼记》中的解释之词,大多是后来的儒生自己牵强附会硬凑的,不再是孔子当时所编著的原本了。至于《春秋》虽然大家也说是孔子编著了,实际上是鲁国的旧史旧文,人们说孔子写,其实写的就是旧史旧文,人们说孔子削减过,其实就是把繁杂的东西削减掉了,是有减而无增。孔子编著《六经》,是害怕繁杂的文章搅乱了天下,所以只要简易些,使天下人从此务必去掉华丽的文饰而追求文章的实质内容,并不是以文教导人们。春秋之后,繁文更加多了,天下更加混乱了,秦始皇焚书得罪天下,是因为他出于一己之私意,加上又焚了《六经》,如果当时他志向只在于明道的话,把那些反经叛理的书全焚烧掉,这也正暗合了孔子删节削减再编著的意思。《春秋》之后,繁文日益盛行,天下一团漆黑。秦始皇焚毁经书得罪了天下士人,是出于私心,更不该焚毁《六经》。秦始皇当时若志在明道,把那些背经叛道的书全拿来烧掉,那么正暗合了孔子删改《六经》的本意。从秦汉以来,文辞华丽的风气又一天天兴盛起来了,要想彻底废止根本不可能了。只得效仿孔子的做法,对那些与《六经》的阐释相接近的进行宣传表彰,那么其他的怪理悖论也就慢慢消失了。我不知道文中子王通当初模拟经书是何意图,但我体会到他的做法有可取之处。我认为,即便圣人重生,也是不会否认这种观点的。天下之所以混乱不堪,是因为华丽的文饰兴盛,而求实之风衰败。人们各抒己见,争奇斗异,以迷惑世俗取得功名,这只会混淆人们的视听,蒙蔽世人的耳目,使天下人崇尚华丽,争相追求文饰,以求在社会上出名,而不再懂得还有崇尚真实、返璞归真的切行。这些都是那些著书立说的人所导致的。”
这场对话篇幅很长,师徒从对韩愈和王通的评价开始,起先并未说明什么大道理。但由此过渡到上文所说的“心即是理”,理明则心正。那么如何才能明这个“理”(道)呢?于是,王守仁借由对王、韩二人的评判,进一步阐明“理”是心之本体,“文”是显现于外的形体,用文辞教化天下,必然使人舍本逐末,忘却天理,失去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