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欣在木根家听见特殊“音乐”，原来那“音乐”是木根未满周岁的女儿大丫在妈妈菊花怀里撒泼的哭声：“孩子都恁大了，你们也不对我说一声。”文欣颇不好意思地埋怨着木根、菊花，要去抱大丫，乍听厨房里木根妈叫：“文欣！”文欣慌忙答应：“哎——”转身来到厨房，叫正往灶膛里添柴的木根妈：“大妈，您好！”木根妈用烧火棍把灶膛里的柴禾拨一下，故作生气：“回来都不想来看我。”“我这不是来了？”文欣说了，又不好意思，“只是大妈，我没给您老买啥东西……”“你当大妈图那是吧？”木根妈绷着脸打断文欣的话，“大妈疼你还来不及呢！”
晚饭开始，虽说没什么山珍海味，但满桌自家园子里长的时令蔬菜，还有自家鸡生的蛋，木根在河里捕的鱼，特别是一家人的热情，让文欣竟觉得是在自己家里，提起筷子正要道谢，那大丫像文欣没招呼她，颇不满意，“哇”地又哭。文欣一惊，忙搁了筷子站起，叫木根旁边坐的菊花：“来，让我抱她。”旁边的木根妈却搁筷子咕叨：“她呀！你们谁抱都不消停，非得我抱。”木根也叫文欣：“吃你的饭。”文欣只好坐下。
大丫也怪，到奶奶怀里简直比在妈妈怀里还自在，立时便不哭了，晚饭很快接着吃起来，但眼见木根一家老少齐全，其乐融融，自己却一无所有冷冷清清，文欣顿觉黯然神伤，吃饭哪还有心情。有一口没一口，默默不语，任木根、菊花怎么轮番邀他夹菜，他也只勉强应了，举筷做做样子。木根妈像看穿了他的心思，瘪着刚到嘴里的一块煎茄子，望了眼怀里睡了的大丫，突然问像文欣一样心事重重的木根：“不如让大丫拜文欣为干爸。”正闷头吃饭的木根像茅塞顿开，猛一抬头瞪她：“那咋不行？”木根妈便问菊花：“不知媳妇是啥意见？”菊花举筷夹菜：“你们说行就行。”木根和他妈像接到圣旨，几乎异口同声问像一点儿也没听见他们说话的文欣：“那就看你了。”
文欣倒是没吭一声，但他们说的话却都听得一清二楚，不知为什么，竟像在竣工大会上领标兵奖一样激动，现在听木根和他妈问，一时话不成句：“那……那咋行？”眼瞅他的木根不解：“那咋不行？”文欣的情绪已渐平静：“我还没结婚呢。再说，一无所有，要屈了孩子。”木根听了脸一沉，要张嘴说他，岂料他妈抢着数落文欣：“你说你这孩子，年纪轻轻的咋比我封建？没成家咋的？等将来成家，娶谁都是大丫干妈。一无所有怕啥？咱图的就是你这个人。”文欣一听，眼窝发热，不由放下碗筷，站起来，朝她两手一伸：“来，让我抱抱大丫。”
一顿晚饭，木根一家人的浓浓深情，让文欣暂时忘却了回家的失落。但在姐姐春萍家同样是一顿晚饭，却又让他深深陷入暂时忘却了的失意。
第二天晚上，文欣到好久都没去过的姐姐家做客。此时正值乡下百鸟归巢、暮色降临的收工时分，春萍、魏贵刚巧回到家里，见文欣来了，正往门外墙边放工具的他们一脸惊喜，将要招呼，他们六岁的幺儿子狗狗乍从厨房里找零食出来看见，竟手拿半块烙馍，燕子也似飞向文欣：“二舅，二舅！”文欣顺势将他一把抱起：“狗狗，调皮了没？”“没，没。”狗狗连连摇晃身体，“我才不调皮呢！人家明年就上学了。”春萍、魏贵看见，心里甜蜜，嘴却喊叫：“快下来，看把二舅身上弄的。”狗狗又连连摇晃身体：“不嘛！不嘛！二舅还没给人家糖呢。”文欣这才恍然大悟：“哎哟！差一点儿忘了。”遂腾出右手，掏一把糖果给他。
狗狗又燕子也似飞去玩他的了，文欣这才看见，姐姐家已是换了“新颜”：崭新的三间青砖红瓦房，靠右一间厨房，与屋内外平展明亮的水泥地面浑然一体，在亮得有点儿刺眼的电灯照耀下，凸显出一派农村现代气息。文欣不由问仆人也似傍在身边的魏贵：“这都是这些年你在大队当电工和抽空做点篾活弄的？”魏贵倒反问他：“咋的，不信？”春萍恰巧从厨房出来，抢着“嘻嘻”一笑：“有啥不信的？”那口气、那神情，让人明显感到神气。
晚饭开始，面对那满满一桌木根家不可比拟的酒菜，文欣不由指着问春萍、魏贵：“我又不是旁人，何必弄恁丰盛？”春萍不无得意瞟了满桌酒菜，抢着对他笑道：“不说你好长时间才来，即使论你现在的身份，那也是跟汉伟不相上下，我还觉得没尽心意呢！”“身份？”文欣心里不由“咯噔”一沉，正要问她，魏贵却已向他举起酒花直冒的啤酒：“哎呀！你是小弟，丰盛应该。管它恁些做啥？来！只管干了这杯。”不待文欣回过神来，便自顾自脖子一仰，“咕咚”一声，那满满一杯啤酒已是一滴不剩，杯子不放，就夹起一块烂乎乎的红烧肉填在嘴里，有滋有味嚼着，催促仍愣在一旁的文欣：“喝呀！一会儿菜都凉了。”
文欣只好勉强端起酒杯吃喝，但对酒菜的滋味却毫无感觉。“啥时走？”春萍一边不动声色，将她早看不惯的狗狗胡乱拣菜的筷子狠狠一拨，一边对文欣眉开眼笑。“走？上哪儿去？”文欣不由问她。春萍将要张嘴，魏贵却把刚斟了酒的酒瓶往地上一蹾，抢着说：“回来休假嘛，总要玩几天，这还用问？”
春萍像听到文欣的回答一样满意，竟停了吃喝，嘱咐文欣：“可要好好干啊！拿了工资莫乱花，攒着找个对象。”说罢见文欣默默无语，还当他不好意思，更来了兴致，对他一脸认真地说：“我可给你说啊，对象也要找个拿工资的。”忽然瞅自顾自吃喝的魏贵：“这年头，招个工可不容易。”魏贵像知道她在望自己，嚼着满嘴饭菜连连答应：“那是，那是。”
文欣这才知道，原来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回家务农的消息，哪还吃喝得下，不由望那满桌丰盛的酒菜，似乎杯盘碗碟都在嘲笑讽刺他，便当即搁了筷子，一脸不快。“咋的？”魏贵顿时停了夹菜，急眼问他。文欣脸一寒，只是不答，春萍忙拽又要悄悄拎魏贵搁在地上的啤酒瓶的狗狗：“是不是你惹二舅生气？”眼见狗狗要被冤屈，文欣抢着答她：“不是，不是。”春萍这才放心丢了狗狗，小心问文欣：“那你咋的？”文欣好难开口：“我从此就在家里干活儿了。”“啥？”春萍、魏贵像听炸雷，异口同声，活像要生吃了文欣，乍听“啪啦”一声巨响，惊醒他们，赶紧望去，原来是狗狗到底趁人不备，刚把魏贵身边的啤酒瓶抓在手里，就听他和春萍异口同声，只当是呵斥他，吓得啤酒瓶掉在地上打了个粉碎。
狗狗满脸惶恐望了这个，又望那个，春萍像顿时没了魂，竟手起掌落，“啪！”重重打在一次也没舍得打的幺儿子身上。“哇——”向来娇惯的狗狗哪受得了，泼嗓子哭，岂料春萍非但不心疼，反倒疯了也似，倏地站起，一把把狗狗拽到膝上，牢牢按住，腾出右手，拽了脚上的一只塑料拖鞋，照着狗狗那被她按得撅起来的屁股使劲儿抽打：“叫你不争气！叫你不争气！”狗狗疼痛难忍，哭得更狠：“啊——”一时，打骂声，哭叫声，连成一片，简直要把房子震翻，那满桌酒菜，浓浓亲情，已没了踪影。
文欣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春萍家的，只知心中堵得难受，难受得要哭，却又哭不出来，以至于对劳累了一天的乡下的特别夜景，也毫无感受，竟梦游也似来到刚拾掇罢晚饭场面的木根家门前。“嗯——你咋这时来了？”打着赤膊，两腿大开、悠悠晃着睡熟了的大丫的摇篮的木根好不惊讶，当即停了摇晃，像质问文欣。不知是还没清醒，还是不好回答，反正文欣还没反应。刚从厨房里出来的菊花便接过木根的话问文欣：“早点儿来一起吃晚饭啦！还没吃吧？我们再做。”文欣这时可答得及时：“别！别！我刚吃了。”在厨房里洗碗的木根妈听见大声叫他：“莫作假啊！你是大丫干爸，这儿可就是你的家。”“大妈，我不作假。”文欣慌忙答应。“那你就坐坐。”菊花顺手挪把椅子给他，文欣却轻轻叫木根：
“我想和你出去走走。”
蝈蝈鸣叫，大路光亮。两旁菜地瓜熟果香，大门小户灯光明亮，说笑声飘荡。文欣、木根像在伊甸园漫步，不忍吱声，并肩而行。其实并不是他们不动情于这如诗如画的乡村夜景，而是文欣心里憋屈，说不出来，木根知他心事重重，不好乱问。
通往江边的大路已经走尽，呈现在他们面前的夜景更加妖娆别致：江风徐徐，涛声阵阵，桨声咿呀，渔火夜星。木根知文欣最喜欢美景，便由衷赞声：“啊呀！好美。”本指望他听了高兴，岂料却突然听他叫了一声：“木根。”失声恸哭起来。
文欣不能放弃改变命运，但沈跃前、江举文、秦为民都不能帮他了，思来想去，只有再找汉伟，可汉伟却在公社礼堂里参加全体教师会议。“……同志们！”面对座无虚席的台下，虽五十出头，却干练儒雅的公社教育组余主任的总结讲话真是句句掷地有声，听来叫人为之振奋，“无论今天的大会是调整各校校长，还是动员民办教师整顿，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尽快把‘四人帮’耽误的时间夺回来，力争我社的教育尽早恢复正规，彻底结束‘文革’造成的教育植被被破坏，人才、科技、文化逐渐沙漠化的严重局面……”
讲话结束，余主任在热烈的掌声中彬彬有礼地退下主席台，略显发福的马副主任上来宣布各校新任校长，每宣布一名，台下总报以热烈掌声，只是没有汉伟的掌声。“怎么还没有我啊！”前面靠左的汉伟越听心里越嘀咕，“余主任答应了哇！该不会老裘的关又过不去吧？”正忧虑中，乍听台上的马副主任宣布：“秦汉伟，任公社中心中学校长。”“哗——”台下照样响起热烈掌声，只是让人浑然不觉的是：这掌声中多了汉伟满意笑着鼓的掌声。
会议结束，人们摩肩接踵从入口的前门走出会场，偶遇相识，难免相互问候，再相互道别，而在颇显冷清的后院墙根下，汉伟却正颇显风度地递给余主任一支香烟：“谢谢你了了我的心愿。”“哎——要说你还真得谢我。”余主任毫不客气说着，接了香烟，城府颇深问他，“你道老裘那关节好打通呀？”汉伟正要答话，余主任却抢着对他不无委屈地说：“咱亲兄弟明算账啊！你那点儿东西，我可是一点儿不落全孝敬老裘了啊！你知道那家伙胃口大，对你成见也大，我要不生着法儿说，还全砸锅你信不信？”“哼哼！”汉伟听了却心里暗笑，“妈的，前后花了恁些钱，你还敲。”脸上却漾起笑意，“老哥，你放心，等我上任就绪了，免不了再去看你。”余主任听了不言，对他凝视片刻，只似笑非笑地用手指朝他轻轻点一点。
说着话汉伟便在公社中心中学上任就绪，他酬谢余主任与否放下不说，只说文欣满怀希望前来找他，经几名教师热情指点，终于好不容易走进汉伟那大白天却光线朦胧的寝室，一个姑娘竟撞到狼似的倏地从汉伟床上站起：“秦文欣，你……你好！”文欣听声音耳熟，定睛一看，心里顿时不满：“又是贾红云，这么快……”嘴却赶紧叫她：“你好，贾红云。”汉伟非但没有兄弟久别重逢的喜悦，反倒见到债主也似，板着脸从床头的书桌前站起，冷冰冰叫他：“走，到我办公室去。”
文欣心里实在不满，却只好强忍。因为汉伟从来都是这样对他不悦，自己此来又有求于他，所以一声没吱，转身便出门去，背后的汉伟看见，忙回头对贾红云一笑，悄悄叫她：“千万等我啊！我打发他走了就来。”
汉伟的新办公室是距他寝室不远的一整间屋子，宽敞、明亮，还有在董坡中学没有的茶几、沙发、新办公桌。它们像一起在对文欣说：“这不仅都是刚精心布置的，而且汉伟的办公室正逐渐褪去乡镇校长办公室的特有色彩。”
汉伟像知道文欣会自己在办公桌旁的木沙发上坐下，一声不吭自顾自坐上办公桌后自己的座位，旁若无人地瞅着桌头的烟灰缸缓缓掏着香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