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汉伟冷冷问魏莲:“恁冷的天,你大老远跑来干啥?”
汉伟的不温不火令本就气愤的魏莲既大失所望,又更加气愤,现在见他冷问,顿时忘了此行目的,恨恨说汉伟:“你还有脸问我……”“好好说话啊!”汉伟的手指慌忙夹下唇上衔的香烟,冷冷打断她的话:“这不是在自己家里。”魏莲只好指着门外小声问他:“你说你是不是跟那小妖精在屋里做事?”“你!”汉伟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难听,正要斥责,乍又“呼”地站起,急步到门口,轻轻开门探头左右看了,并无人偷听,才又把门轻轻掩上。回去“嗵”地坐下,瞪着也正紧紧瞪他的魏莲,又要大声斥责,乍想起自己刚才说她的话,心里直说:“是啊!这不是自己家里,吵闹起来可不好看。”忙捺住性子,小声叫她:“你嘴上积点儿德好吧!你不看人家妈也在场?”
这话正巧说到刚才魏莲劝自己的话上,心中恼火顿时去了大半,却仍不轻易相信汉伟:“那你说,社员们正在地里忙活,你和她们母女坐在家里干啥?”汉伟倒小声问她:“贾红云的妈不是队长吗?”“啊!这个自己倒不知道。”魏莲心里惊讶,眼却不离汉伟。“我们正商量他们南洼地旱改水方案。”
汉伟的耐心解释,消除了魏莲的全部怀疑与恼火,但她仍冷冷叮嘱汉伟:“我可给你说啊!现在外面关于你和那小妖精的风言风语……”“你别小妖精小妖精的好吗?”汉伟突然打断她的话,“谁没姓名?”“心疼了是吧?”魏莲冷冷瞅他,“你也不听听人家都咋说你们。”“他们愿咋说咋说。”汉伟不屑一顾,“我只知道贾红云是我的学生。”“学生,哼哼。”不知道魏莲又要说什么,汉伟颇不耐烦打断她的话:“哎,我说,不再说这无聊的话行吗?老妈病在家里,你却到这儿来嚼舌根。”头朝旁边一扭:“真是。”汉伟的这句话才让魏莲骤然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心中腾地又起怒火,大声叫他:“家里你别怕,有你那作孽的弟弟。”汉伟不无惊喜:“文欣回来了?”魏莲的声音仍然很大:“他不回来,我会来呀?”汉伟不解:“他回家与你来有啥关系?”“有啥关系?”魏莲的眼里噙满泪水,“他不打我,我会大老远来找你呀?”将文欣和她的冲突添油加醋说了,哭着道出最终目的,“我今天来就是要你回去分家,这个家要再不分,你就别想在这儿干得安生。”
汉伟听罢,将手中的小半截香烟往地上重重一掷:“这个文欣。”
天刚擦黑,远远传来赶着耕牛收工回家的吆喝声和放学回家的孩子们小鸟般叫的歌声,屋里却已显得黑暗,在厨房里忙得顾不上点灯,摸黑搅得锅里“咕嘟咕嘟”直叫的文欣,朝东厢房叫:“妈,你把床头缸盖上的灯点着,我这就给你盛粥去。”说罢,将搅粥的勺子搭上锅沿,拿起灶门上的火柴点了灯,又盛了粥,端起煎得焦黄的豆腐,见东厢房已亮起灯光,便端着豆腐和粥,眨眼来到莫香春床前,把饭菜搁上破缸盖,转身扶小孩般躺在床上,一脸愁容瞅着摇曳灯火的莫香春:“妈,快起来趁热喝粥。”
莫香春就势慢慢坐起,文欣忙抓起她搭在被子上的袄子给她穿好,端起粥递给她。莫香春小心接过,脸色没丝毫改变:“天都黑了,你嫂子咋还没回来?”文欣把煎豆腐给她挪得近些:“你莫操心,她肯定是找我哥哥去了。”
刚说罢,乍听屋后有自行车和脚步声,文欣一惊,忙对已惊得停了吃饭的莫香春说:“呀!我哥哥回来了。”也不顾莫香春反应,拔腿就到堂屋门口,正要开门,门却被“吱呀”推开,文欣一看,正是汉伟,忙热情叫:“哥,你回来了。”“嗯!”汉伟丝毫没有他那样的热情,跨着门槛叫他,“把外面的自行车搬进来。”
文欣闪到旁边,等像汉伟一样绷着脸的魏莲紧随汉伟进了屋,忙去搬自行车。
见文欣出门了,魏莲凑近汉伟,声音小得只有汉伟听见:“这次我听你的啊,一切我都忍着,但你必须把家给我分了。”说罢不待汉伟反应,便匆匆朝自己屋里去。望着她的背影,汉伟耳边响起她在贾红云家说的话:“这个家要再不分,你就别想在这儿干得安生。”正要思谋这场分家剧该怎么开场,乍听莫香春问:“汉伟,魏莲回来了没?”“回来了,妈。”汉伟一惊,忙应着到莫香春床前,瞅着已不冒热气的饭菜,眉头皱起,问莫香春,“文欣咋让你吃这冷汪汪的东西?”莫香春也望那饭菜:“哪儿啊!端来时可是热乎乎的,是我听见你回来顾不上吃搁那儿放的。”
正唠着,搬罢自行车的文欣兴冲冲进来,正要热情招呼汉伟,汉伟却冷冰冰问他:“你今天咋打你嫂子?”“哥!”文欣顿时委屈得要哭,正要说话,莫香春悄悄提醒他:“小点儿声。”文欣一惊,才知自己激动的声音大了,忙小声把与魏莲冲突的原委尽对汉伟说了,汉伟轻轻一叹:“你们闹到这步田地,我也没办法了。”活动一下脚步叫莫香春:“妈,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儿。”莫香春未及反应,文欣抢着代她回答:“哥,我们知道你要分家……”莫香春一脸心疼汉伟的神情打断文欣的话:“汉伟,你不用为难,其实这事刚才我和文欣唠了……”
“这么说,你们同意?”汉伟怎么都没想到,这最让她和文欣吃亏的事,他们竟这么爽快答应,不由强压心头惊喜打断莫香春的话。文欣接过他的话说:“哥,俗话说,人大分家,树大分杈,只不过是迟早的事。”汉伟转身,头一次显出今天回家对他的热情:“那么,啥时候分呢?”“啥时候分都行。”文欣无论语气还是神情都是那么质朴,“不过最好明天,恰巧你我都回来了。”汉伟问莫香春:“妈,你看呢?”莫香春不愿让他看见自己的脸,缓缓扭向床里:“只要你们兄弟商量好了,我咋说都行。”
尖啸夜风、偶尔狗叫,共同烘托出乡村冬夜的冷寂气氛。秦家除汉伟的孩子们外,几个大人谁都没睡:汉伟、魏莲凑在灯前窃窃私语明天的家怎么分对自己有利;莫香春躺在床上,想到自己和秦耀先苦心经营了几十年的这个家,明天就要分开,不由辗转反侧,唉声叹气;文欣则坐在自己床前,就着被他当作书桌的一只旧木箱上的摇曳灯光,读自从沈跃前手中接过就塞进衣兜,还没顾得上看一眼的文琬的来信:
文欣:
当我给你写这封信时,我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瀚城外语学院的大学生了,虽然每天都要不可避免地和枯燥单调的ABC打交道,但我却感到莫大的幸福与满足,因为我终于圆了自己多年的大学梦。
由此我难免想到你的理想与现实,心中又涌起阵阵伤痛,因为命运待你确实不公,但这绝不能成为你自甘沉沦的理由,而应该成为你奋发向上的动力,你当锲而不舍,继续努力学习,相信“******”被打倒以后的祖国一定百废俱兴,一切都会回到正常轨道:知识与人才肯定会成为祖国崛起的力量。现在你我虽远隔千里,再不能像往日朝夕相处,但我对你的牵挂却一如既往。这一意思的话虽然在相处期间被你问得多次说过,但今天的重复却并不多余,因为你我已名副其实地分别生活在各方面都有着天壤之别的城乡,我希望你切莫对我的话和信仰产生丝毫的动摇与怀疑。
工地上的一切都还好吗?水库里的水可还那么清澈?你是否像我走的那天临出门时叮嘱的那样:上我曾经和彭秀玉住过的屋里,向她倾诉心中的惆怅……不觉之中,回家后给你的第一封信写这么长(这都因为你送给我的诗写得太好),不能再说了,因为我要温习功课了,请代我向伯母问好。
文琬于1976年末
文欣的两手虽然还郑重捧着似乎正散发着浓浓暖意的信笺,但明亮的两眼却定定瞅着摇曳的灯光,文琬那无时无刻不流淌着诗意的大学生活,深藏火样激情冷静给自己写信,给自己写罢信,专心致志温习功课的神情,无不随灯光的摇曳竞相显现……文欣倏地站起,左手端灯,右手的信笺挡在摇曳的灯火前,蹑手蹑脚来到莫香春床前,凑近两眼大睁的莫香春一看,小声叫她:“妈,你还没睡?”“刚蒙眬着。”莫香春若无其事地说,“恁晚你过来做啥?”文欣回头望一眼静悄悄的门口,朝莫香春轻轻抖了抖手中的信笺:“文琬来信问你好呢!”
“文琬?”莫香春瞪大两眼。文欣知她忘了,忙提醒:“就是托你让学生给我带信的那个瀚城女知青。”“啊!”莫香春眼前现出当时文琬给她钱和信的情景,感触颇深,“那可是个好姑娘呀!”
与莫香春分享了文琬来信的幸福,文欣又像来时一样回到自己床前,小心搁了灯和文琬的信,探身翻出保存在床里的信笺,坐上床沿,拔出插在胸前上衣兜里的钢笔,就着破木箱给文琬写信:
文琬:
我妈妈的病复发了,我于今天午后回家,当我提笔给你写此信时,已近午夜,全村像都已睡熟,只有阵阵夜风惹得村东老犟头家警惕的大黄狗偶尔狂吠两声,暂时打破深夜的寂静。你呢?此时睡了,还是在继续温习功课?
收到你返城后的第一封来信本是令我激动不已的事情,但却被我蛮不讲理,忤逆不孝的嫂子冲淡,因她让我卧病在床的妈妈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吃蒸红薯、喝凉水,所以我与她发生了激烈冲突,以至于她找回我哥哥要求分家,我本以为我哥念我未成家立业,妈妈病重,不让我嫂子的“阴谋”得逞,岂料他倒做我和妈妈的工作。分就分吧!我们既不想让他为难,也不想再过争争吵吵的日子。
我刚才把你的来信和你的嘱托都对我妈妈说了,我妈妈不仅说你是个好姑娘,而且说得那么动情。我现在一切都好,工地上的一切也好,水库里的水还是那么清澈,只是你也应该给臧医生他们写封信,因为他们几乎每天都围着饭桌议论你还没给他们写信。
命运虽然给了我太多的折磨,但我仍会努力工作,刻苦学习,因为我心中永远有一个美好的理想。只是你再莫提我与彭秀玉,因为我们之间本没什么。
好了,你听,村东头的大黄狗又叫起来了,夜更深了,不打扰你了。请代我问你全家好!文欣于1976年深夜因为有魏贵、春萍、费新富几个人参与,因为尽是满足魏莲的要求,所以秦家的家分得顺利;四间房子、全部债务,文欣、汉伟每人各半,莫香春随文欣生活。母子二人日子虽是过得紧巴,但毕竟再没了魏莲的吵骂,这些不必多说。只说此后不久,文欣又收到欧阳娜的来信,如果说文琬的信满足与幸福充满字里行间,那么欧阳娜的信却浸透失落与哀怨:
文欣:
欢迎我给你写信么?我现在可不像有的人,是个幸福的大学生,而是大埠县火车站一个名副其实的铁路工人。虽然这里离瀚城不过三五百华里(即便如此,还是对我的特别照顾),但跟我等了几年的大学理想,跟我要照顾妈妈和妹妹的严酷现实相比,距离却是那么遥远。
回首下乡插队几年,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懂得了生活的艰辛和认识了你,但令我颇感失望的是,你我今天仍天各一方,知道吗?当初认识你时,我对你的设想可不是这样,是什么造成你我之间今天这本不应该出现的结局,我想你应该明白。
你现在的一切都还好吗?水库扩建何时竣工?你写的诗我时常还读,我送你的书你可还有保存?这一切我都想知道,你会来信告诉我吗?
最后,请代我常到那晚你我下水游泳的水库岸边站站,看那里是否还有你我游泳的影子?知名不具:1976年末捧着读完的信笺,文欣仿佛看见欧阳娜就站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