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秦为民急急问文欣：“电话打通了吗？”文欣不忍他承受等待的前熬，脱口便答：“打通了。”秦为民嫌他答得笼统，对他浓眉一瞪：“怎么说？”文欣在许有猛身边站住，说：“江指挥长说即刻研究。”
围绕文欣汇报的情况，总指挥部各相关部门正紧急反应：苏通办公室里，江举文、苏通正对着墙壁上挂的二号洞口地形图时而缄口无言，时而相对议论；物资科、质检科里，对货单、看样品、搞化验，认真鉴定今天发给二号洞口的每一件爆炸物是否存在质量问题。
虽然这一切都在以不浪费分秒时间的速度紧张进行，但秦为民仍有一种被时间刽子手零宰碎割的感觉，抬头一看天上火球般的太阳，乍像浑身水分被它蒸发了个一干二净，不由又抓起斜挎的水壶，正要像往日蹙眉拧盖，文欣乍上前一把抓住他，手指热浪滚滚的来路急切叫他：“秦书记，您看。”秦为民顿时停了拧壶盖，顺他的手势一望，两辆自行车醉汉一般，正一路跌跌撞撞而来，车上载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急切等待的江举文、苏通。不由丢了手中水壶，以只有离他最近的文欣才能听到的声音咕叨：“妈的！可来了。”
说话工夫，江举文、苏通已经到来，人们正要招呼他们，他们却不约而同把各自的自行车一把丢在地上，江举文又一把拽了肩上搭的那早已湿漉漉的毛巾，擦着汗朝秦为民走去：“秦书记，对不起，来迟了。”秦为民摘下肩上的水壶迎上前去：“现在哪还顾得客气。”将刚摘了盖的水壶递给他：“快喝水。”江举文也不客气，接过水壶“咕咚”喝了。望着身边擦汗的苏通，将水壶朝秦为民一伸：“恐怕苏工程师也要加水啊！”秦为民眉头紧蹙：“那是自然。”江举文将水壶递给汗已擦罢的苏通，对秦为民说：“你们反映的情况我们立即向王书记电话汇报了，王书记指示：一、既要尽快排除故障，又要确保生命安全，在工程进度与生命安全之间，生命安全是第一位的；二、查明原因后要制定相应措施，尽量避免重复发生。至于……”“噢！”
江举文正说得紧，喝罢水的苏通将水壶递给秦为民打断他的话：“你休息一下，余下的话我替你说。”江举文停了说话和蔼望他。苏通扶了眼镜接着江举文的话对秦为民说：“至于发给二号山洞的爆炸物品，我们做了全面、细致的检验，结论是毫无质量问题。”秦为民一听，张嘴说：“那……”苏通像知道他要说什么，手朝他轻轻一按：“炸药没爆炸的原因应该是引爆物被障碍阻燃所致，如提前爆炸震动未爆炸点地质结构，使其出现渗水或偶然滴水熄灭导火索，或震落的土或石块击中或压迫导火索熄灭。当然，也不排除它还有爆炸的可能，但这几率极低。总之，当务之急是排除这包未爆炸的炸药，而这却又是极其危险的。”
苏通这番话恰像兜头一瓢凉水，浇灭每一个人的焦灼情绪，谁都清楚，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会出现什么意外，全场顿时一片寂静。不过瞬间，突然轻轻一声“我进去看看”磁石也似将所有人的目光紧紧吸引：打着赤膊的许有猛“腼腆”得与像不认识他的秦为民对视，秦为民却不吱声，许有猛小声叫他：“秦书记，还想什么？再想也得人进去看，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见秦为民仍瞪着许有猛不吭声，苏通也小声对他说：“看来只有这样了。”说罢见低头思考的江举文并无反对的意思，又问文欣：“里面的照明可还正常？”秦为民像被狠狠刺了一下，倏地收了瞪许有猛的目光，低头重重一“嗯”！苏通却像他给了自己无比信心，脱口说声“那好”，走近许有猛叫他：“进去看可以，但我有几点要求：一、至少两人进去。二、进去后不忙排除爆炸物，因为实践说明：如果没有新的引力，它重新爆炸的可能性极小。你们应首先看看洞内有无凸出、裂痕。若有，切莫耽误，赶紧跑出来。三、带水进去，洞体没有异常便排爆，但排爆要先看导火索剩下的长短。若长，先把燃点放入水中泡了拔掉，再抱出炸药。若短，便把水倒在燃点上，不见冒烟了将其拔掉，再抱出炸药。总之，要谨慎小心。”
苏通话音一落，人们便诀别也似，不约而同朝许有猛投以各种目光，许有猛却无事也似正要张口说话，身边的文欣乍将他轻轻一碰：“我和你进去。”许有猛像被严重惊吓，眼朝他一瞪：“那怎么行？”其他人听见也不约而同朝文欣投以惊讶目光，秦为民则手朝腰里一叉，火急火燎问许有猛：“小秦跟你说啥？”许有猛像跟他争吵：“他说要跟我一起进去。”秦为民听了未及反应，乍听一声大叫：“猛子叔，我跟你进去！”大家循声望去，原来是许有猛背后站的一期工程中常给许有猛挂车钩的腼腆小伙旺子。许有猛像刚认识他，把他上下望了，满意笑道：“行！”秦为民却叫他：“许连长，你可想好啊！”许有猛对他一脸认真地说：“我想好了。”指旺子：“他跟我一个村儿不说，他父亲打小就跟我像被胶水粘在一起。”说罢无事也似叫旺子：“走。”旺子正要随他抬步，秦为民却叫“慢”。许有猛、旺子齐齐望他，秦为民摘下肩挎的水壶走到许有猛面前，像要拧开壶盖喝水，岂料没拧开，只好把水壶递给许有猛：“把水带上。”
许有猛接过水壶，像接过无穷力量，也像接过沉沉嘱咐，只说句：“秦书记，你放心。”说罢又对正满面复杂表情望他们的江举文、苏通，还有文欣他们说：“那我们走了。”却没有一个人理他，有的只是一个个复杂的表情。许有猛不再吭声，像安排罢家里一应事情，赶集或走亲戚，转身便走，旺子像他的孝顺儿子，一声不吭随他身后。眼见他们俩走进洞里，秦为民像骤然醒悟，大叫像他一样满脸严肃，目送许有猛、旺子的人们：“各小组做好准备！”又叫秦家旺：“再组织一个接应小组。”
不说秦家旺他们如何照秦为民的指示去做。只说逐渐深入洞里的许有猛、旺子面对洞里的昏黄灯光、死一般寂静，乍觉每一步都像踩踏在死亡线上，以至于觉得呼吸骤紧，特别是向来寡言少语的旺子，竟像听到自己的怦怦心跳。
两人谁也不知道已过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进了多深，正走得心惊肉跳，前面的许有猛突然停步，两眼死盯前面。后面的旺子没有防备，一个踉跄到他身边，一身冷汗：“猛子叔，咋的？”许有猛轻轻一碰他的胳膊，指着乱石成堆的左前方叫他：“你看。”旺子看去，不觉又一身冷汗。原来隐约灯光下，那未爆炸的炸药包活像一个狰狞的魔鬼，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像在对他们狰狞威胁：“哼哼！我看你们谁敢碰我？”岂料这神情不仅叫旺子消除了胆怯，而且心里咬牙切齿：“娘的个脚哟！莫欺我旺子老实，老子今天偏跟你较劲。”拔腿便要跑去。许有猛像看见他咋想的，一把拽住他：“莫动！”旺子只好站住，呼呼喘气，许有猛照苏通说的，将炸药包周围上下仔细看了，确信洞体没啥异常，才将旺子胳膊用力一拽：“给我老实站在这儿啊！”丢了旺子正要抬步，旺子却把他一拽：“猛子叔，你……我……”许有猛扭头瞪他：“你敢不听话？”旺子瞅他，满脸乞求道：“那我就站在这儿……”
许有猛离开旺子朝炸药包走去，一步、两步……每一步都像要踩塌山洞，每一步都像踩在旺子心上。就在几乎是眼睁睁数着他脚步的旺子要停止呼吸时，小心翼翼的许有猛终于走近高深莫测的炸药包，悄悄蹲下，寻难舍的绣花针也似，瞪眼搜寻，因光线不亮，又土石凌乱，凸凹不平，所以半天没能看到究竟。想到时间分秒匆忙，还有洞外等得焦急，许有猛再顾不得危险，要换个位置搜寻。岂料刚一起身，像监视他的旺子不由大叫：“猛子叔，莫动！”许有猛却不望他：“小声点啊！当心震塌洞顶。”
旺子兀自一伸舌头，真不吱声了，但不是怕他说的危险，而是怕分散他的注意力。就在这不过须臾时间，许有猛已在距炸药包更近的位置蹲下，屏住呼吸，瞅来瞅去，不时还伸手扒拉面前的土块。就这样瞅着、扒着……直把个身后的旺子“折腾”得心要提到嗓子眼了，许有猛才找到炸药包未爆炸的原因。正如苏通所料，导火索在燃至炸药包不过尺余远时，被震落下的半片石块压熄。“旺子，原因找到了！”许有猛喜出望外，不由大叫。旺子却不高兴：“猛子叔，您小点儿声。”说罢又迫不及待地说：“您累了，过来，我去排掉它！”许有猛沾沾自喜道：“没你娃子的事，你给老子好好待着。”旺子知跟他没啥犟的，只好央求：“那您可要照苏工程师交代的做啊！”
洞外的秦为民望一眼那些随时准备进洞施工的运土的、炸石的，又望天上那朝西边挪了一大截的“火球”，不由低头一拍腕上手表：“咋恁长时间？”文欣知他这时心里像被油煎，便轻轻走到他面前：“干脆我进去看看。”秦为民像不认识他似的蹙眉瞅了半天，兜头一句：“你别惹麻烦好吧？”文欣像被责备的孩子只好闭嘴低头。秦家旺则问秦为民：“要不让接应的上？”秦为民未及反应，对面跟江举文并排站的苏通却安慰他们：“没有异常情况，暂不妄动。”文欣他们不再吱声，洞外情形又恢复到此前：烈日、紧张、难挨、寂静。
要说这段时间真不算长，但洞里的许有猛、旺子简直像又过了一个漫长季节。伴随时间的“嚓嚓”脚步，许有猛照旺子提醒的苏通的叮嘱，轻轻拿去压导火索燃点的石块，用秦为民水壶里的水泼湿燃点，并没冒烟，确信燃点真的熄灭，便左手按住炸药包，右手轻轻摘掉导火索，导火索与炸药包成功分离。许有猛盯着它们像盯着自己毕生的成功，抹着满脸汗水抱初生婴儿也似，笑着抱起炸药包，倏地站起，叫声：“旺子……”
岂料说时迟那时快，一声沉闷的响动与这叫声同时而起，打断许有猛将要出口的话。许有猛一惊，循声望去，旺子早看见那声“沉闷的响动”原来是来自一坨土夹石从洞顶落地，而且掉下土夹石的洞顶正渐渐出现裂痕。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旺子心里再清楚不过，不由对跟他一样明白眼前正发生的险情，抱着炸药包，面对出事的洞顶冷若冰霜的许有猛疯了似地叫：“猛子叔，快！洞顶要塌方。”闪电般奔来，一把拽住许有猛：“快跑哇！”话音刚落，但听“扑扑嗒嗒”，裂痕的洞顶竟没了管束，土夹石像飞机上的炸药包直往下落。惊得个许有猛忘了跟旺子逃跑，目光如剑，又望那洞顶，不由一身冷汗：原来随洞顶的土夹石成坨掉落，一个厚层正竭力挣脱洞体，要塌下来。
许有猛不敢再看，逃生的本能叫他忘了自己被旺子拽着，把炸药包一搡，夹在左腋下，腾出右手拽紧旺子，一声不吭拔腿就跑，一步……两步……“扑嗒！扑嗒”，伴随土夹石的不断脱落，伴随洞顶裂痕越来越大，伴随死亡步步紧逼，两人终于在摇摇欲坠的洞顶前猝然停步。他们知道，只要越过把这唯一出路堵成狭窄出口的土夹石堆，就能成功跑到洞外，再苦战月余，工程就会全面竣工，他们就会随一路欢歌的清江水凯旋，与亲人团聚，从此过文欣快板书中描绘的幸福生活。
想到这儿，两人像有心灵感应，一把把对方的手又紧紧抓住，拔腿又跑。岂料出事洞顶下的狭窄出口挡住了他们的脚步：那短短的出口不容两人一起跑过，只好没头苍蝇似的又折回来，脚没站稳，“嗵！”一坨土石块沉闷又无情地落在他们身边的土石堆上，他们还明显感觉到零星土石块正在周围悄悄掉落。“呀——”似乎看见将要出现的惨痛后果的旺子，乍觉自己陡然长高，浑身也像力量陡增，正要挣脱许有猛，咬牙把他搡过再无地存身，要瞬间塌方的狭窄出口，乍觉一股巨大力量让他身不由己，一路跌撞，“扑通”倒下。未及得看，就听身后“轰”的一响，不由两手拄地，回头一看，洞里竟漆黑一片，旺子知道发生了什么，直觉撕心裂肺、天旋地转，对着身后漆黑歇斯底里地喊：“猛子叔——”
空中的火球竟似一点儿也没看见洞里的一切，仍熊熊燃烧，释放人们难以承受的热量，把二号洞外的每一个人炙烤得大汗淋漓。虽然洞边山脚下的临时指挥棚可以遮阴，但大家任打赤膊，也没有一个人进去，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缩短许有猛、旺子在洞里的时间，才能在第一时间看见他们出来，才能在最短时间里进洞施工。右手扯着敞开的衣襟不停扇风的秦为民却再受不了这难挨煎熬似的，突然停了扇风，对也早没了“总指挥部人形象”的江举文、苏通满脸忧虑地说：“九分钟了。”镜片后双眼炯炯有神的苏通正要回答他，乍听声声惊叫从洞里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