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香娅要开口喊叫,耳边乍响起王怀府下午低沉的“晚上啊”的叮嘱,想到为达到“弃教从政”的目的,自己咬牙对王怀府的“付出”,想到王怀府在家就对自己许下的清泉沟水利工程一结束,就提议自己当管理区妇联主任的承诺,浑身竟像没了力气,声音小得黑影只能勉强听到:“你,快出去,要不然我叫人了。”岂料黑影非但不怕,反倒凑近她说:“傻瓜,又不是第一次了。”
陈香娅顿时像被武术大师点了穴位,身体便要顺势倒下,眼前偏又浮现出热火朝天的工地上,文欣激情似火奔波忙碌,寂静夜晚铺前挑灯夜战,奋笔疾书的身影。顿时又像被注射了强心剂,坚强坐起,对黑影像命令,又像乞求地说:“你走!我们再不能这样了。”黑影却像X光机,将她的心思透视得一清二楚,一屁股坐上铺沿,冷冰冰道:“你想放弃我这个关系,像秦文欣那样努力争取自己的前程?可是你想过吗?秦文欣他不也靠的关系,如果不是调到县里的李书记把他介绍给沈跃前,他能有今天?可是沈跃前对你是什么态度,今天下午的会上你还没看明白?”
黑影这番话像神奇的钥匙,巧妙而适时地打开陈香娅记忆的贮存:文欣雨中冰冷地责问,沈跃前会上的明知故问,齐齐在大脑里清晰出现。不知是委屈还是无法控制骤然莫名其妙的情绪,竟低声抽泣:“真后悔,不该随你上这鬼工地。”黑影像没听见,把她轻轻一推:“快让我到被子里,穿着睡衣,好冷。”陈香娅还要说什么,黑影却钻进被窝,随即将她紧紧一搂,按倒在铺上。
“呼——呼”,空着的王怀府寝室的那边,传来炊事员沉沉的鼾声。
清泉山的天气真像一个心狠手辣的妖魔,明媚的阳光虽然驱散了昨日风雨,但却留下对千万民工辛勤劳动所犯的罪孽:昨天收工时那几乎是一望无际深浅不一、高低不平、昼夜开挖的毛坯渠道哪里去了?怎么一夜之间竟被一片白花花的“河水”代替?面对眼前懒懒晒着太阳的“河水”,那“一望无际”或肩扛、手拿挑水工具,或穿雨靴、高挽裤腿的岸边人群无不感慨连连:“妈的,这老天爷好狠,好长时间的开挖,一下子就淹没了。”“唉!这水,这水不知啥时才能排净?”
“这水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排净。”就在人们面对“河水”感慨、议论时,总指挥部紧急排水战地会议正在平原公社卸土场紧急召开。昨晚接到汇报,一大早就驱车赶来,未进总指挥部门,就与等候他的总指挥部领导和工程技术人员们,亲临现场召开团以上指战员会议的王铮,刚铿锵有力讲完最后这句话,工地上的喇叭便突然响起伴随欢快低回的《扬鞭催马送粮忙》的音乐,总指挥部女播音员那号角般的声音响起:“关于在最短时间内排净全部雨水的紧急通知……”
那“一望无际”的议论与感慨骤然而停,一个个竞相屏息聆听,伴随女播音员那火样激情的播音,伴随离开紧急战地会议与会者的匆匆脚步,白花花水边人群中打着赤脚,高挽裤腿,扛着铁锹、敞着衣襟的老模范许有猛,突然把肩扛的铁锹往面前的水边“嘭”地一扎,三把两把脱下敞着的上衣,往身后随手一甩,便“扑通”一脚踏入冰冷的水里。在他身后蹲着,就着右膝盖写广播稿的文欣听见,骤然停笔,循声看见,一把抓起身边的话筒,向人群大喊:“向许有猛学习!响应总指挥部号召,坚决打赢排水仗……”
这喊声,还有总指挥部紧急通知和许有猛的模范带头,共同奏出激情飞扬的交响乐曲,令每一个平原人无不热血沸腾,像要展开殊死搏斗:纷纷脱了上衣,拿着工具,像许有猛一样,争先恐后走向各自艰巨的“阵地”。紧随他们的是全清江县,不!是全工地白花花水边那“一望无际”势不可当的行动。在王铮和总指挥部其他领导的以身作则下,在各单位指战员的正确领导下,有着无穷力量的民工开山炸石,另辟渠道,架机抽水,轰然打响排水硬仗。
若非亲眼所见,还真当这是神话诞生,真如指挥部紧急通知和王铮讲的:很短时间内,取土场前的山坡下,一条临时水渠便似骄龙突起,伴随那粗具雏形的渠底向前延伸,在它那漫长的身体上,距离相等地“系”着一根根粗壮的,像牢牢缚住它骄横身体的锁链般的黑色水管,水管的另一头扎在白花花的水里,随着一台台抽水机吐着烟雾的激情高歌,白花花的雨水像一条条不知深浅的小白龙,“呼”地蹿入一根根水管,转眼“哗”地跃出水管,跃入临时排水渠,与其他无数跃出水管的小白龙搅和在一起,欢欣雀跃,朝远远的清江游去。
泥水为伴的艰难劳作,昼夜不停的激烈鏖战,山风摸得、日月看见,虽然劳累和疲惫无情地困扰着不屈的民工,但渠里小河般的雨水却正神奇锐减。
积水终于将要排完,厚而红红的淤泥紧紧覆盖的渠底逐渐露出它羞于见人的紫棠色脸面,眼见其他单位将要停机清淤,恢复施工,平原团却遇到麻烦:因为土场紧挨山脚,加之挖得又深,所以比其他单位要深一倍的淤泥将水龙头紧紧掩埋,致使抽水机非但不能彻底抽完渠底余水,反倒将泥水搅和在一起,形成泥浆,更奈何它不得。如果像其他单位那样,用水桶、盆子等工具将淤泥运到岸上,过多耗时耗工,影响与其他单位同步施工,拖整个工程后腿不说,且土场比相邻单位低,即使原来的淤泥彻底清除,自己和相邻单位土场的渗水与新开挖的泥土搅和在一起,形成新的淤泥,照样影响正常施工。
作为“尖刀团”的平原人怎会被这麻烦难住,他们集思广益,群策群力。在一个又一个他们认为切实有效的办法终告失败后,又想出用振动棒将淤泥震成液状抽起,但却因泥浆太深太浓也告失败。
面对这难以摆脱的“麻烦”,面对其他单位清淤将告结束,恢复施工已在紧锣密鼓准备,伴随秦为民那时钟一般不停走动的逼人脚步,山土般紫红的脸上,一双镀着严重睡眠不足色泽、布满血丝的眼睛时而圆瞪,时而眯起,如此反复得连他自己都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又时钟停摆也似“嘎”地停住那满是泥巴、令人揪心的脚,闪电般弯下魁梧身躯,将滑落下去的右腿裤管狠狠搂回膝盖,倏地站起,蹙着眉一把抓住斜挎在右身,像他一样因焦灼而不时晃荡的军用水壶,“啪”地拧开壶盖,仰起粗紫的脖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哗哗”两下拧紧壶盖,又负气般一把将水壶拽回原处,蒲扇似的手胡乱一抹因无暇顾及而长得茂盛的胡楂上的水珠,蹙眉朝正紧张摆弄水管的人群猛地叫声:“小秦,过来。”
被他叫的小秦是新提拔的公社武装干事,现任他助手的秦家旺,他正一身泥水地与许有猛他们一起忙碌,可以清楚看见他不过二十多岁年纪,却身个高挑壮实,言行稳重有余,因忙得正紧,又声音嘈杂,所以他没听见秦为民的叫声,倒是蹲在他们前面的泥堆旁匆匆写完一篇广播稿,一把抓起竖在身边的话筒,倏地站起要广播的与秦家旺年龄相当,但却和他是同乡、同学,还是他本房叔叔的文欣听见,便拿起广播筒大声叫他职务:“秦干事!”抱紧水龙头的秦家旺还没听见,与他几乎头碰头抱着水龙头的许有猛却听见了,循声望一眼正满脸紧张望着秦家旺的文欣,急急叫秦家旺:“秦干事,你看小秦在上面叫你。”秦家旺愣了一下,才放下水龙头,起身一望,恰与文欣目光相遇,正要张嘴问他,文欣却指着离他不远,与他一样正满脸焦急望着秦家旺的秦为民叫他:“快!秦书记叫你。”
秦家旺顺他手势望了眼秦为民,扭头对许有猛说声“你们可抓紧调试好啊!”才在浑浊的泥水坑里摆了摆手,拔腿出了淤泥,满脚泥水地走近秦为民,以他但逢与人见面说话,便满脸淡淡微笑的神情问秦为民:“秦书记,你叫我?”秦为民像所有不满仍写在脸上,依旧浓眉紧蹙,颇不耐烦似的叫他:“通知各营、连主要负责人赶紧来这儿开会。”
就在秦家旺转身离开去通知开会时,虽然一直在远离他们的跃进连施工现场忙来忙去,但却依旧鞋袜整齐,只在淤泥边对奋战的跃进人指手画脚的王怀府,乍见陈香娅惊鹿也似拎着水壶自二湾连那边急急过来,便停了“指挥”一本正经叫她:“小陈,干啥去?”一脸焦急的陈香娅正要脱口而答,乍见忙碌的人群中有人听见王怀府的叫声在望她,便猝然停步镇定下来,远远叫他:“王书记,我有事向您汇报。”
人群中望她的人听见这话,许是觉得没有“异常”,才收回瞬间望她的目光,继续手中的忙活,王怀府则回头冷冷叫他们:“抓紧调试啊!半小时后我要听到抽水机响。”说罢,转身朝陈香娅走去。背后忙碌的人群中不满之声却悄然而起:“说得好听,跟我们一样干干试试。”“他比人家沈书记、小秦可差远了。”
王怀府在陈香娅面前站住,刚才对民工的一脸冷漠被亲切与喜不自禁取而代之:“啥事呀?在这儿多不方便。”陈香娅无论目光还是脸色都不无嗔怪:“啥事?你不口渴了?”王怀府恍然大悟:“哎哟!你不说我都忘了。”瞟一眼她拎的和秦为民同样的水壶,明知故问:“可是,我没带水呀!”陈香娅将水壶朝他一递:“人家不是给你送来了?”王怀府伸手去接,顺势将她的手指一把捏住,满脸猥亵:“你是真对我好。”陈香娅暗暗把手指拽出,小声嗔怪:“你也不怕被人看见。”王怀府却不理她,只满意笑着,把水喝了,还她水壶,四下望了,叫陈香娅:“走,到那边我跟你说个事。”
面对全工地的一片忙碌,王怀府与陈香娅像在繁华的闹市漫步,并肩来到西面远离平原团,没有一个熟人,已开始正常施工的群丰团工地一背风向阳的土坡下,靠“墙”站了。王怀府朝左右忙碌的人群一望,缓缓掏着香烟,对显得懵懂的陈香娅不无得意地说:“知道吗?董坡营马上就要我说了算了。”陈香娅顿时对他瞪起会说话的两眼。
秦家旺通知开会的人很快到齐,像每次开战地会一样,大家不约而同围着秦为民,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捡一块半干半湿石头坐着。秦为民扫一眼满身污渍、满脸疲惫的他们,似剑的目光满是心疼,但很快又满脸果断,开门见山地说:“大家都看到了,兄弟单位淤泥即将清完,正常施工恢复在即,可我们的抽水机龙头仍被淤泥深深埋着,大家不要忘了,我们可是全工地的‘尖刀团’、‘排头兵’啊!现在叫大家来就是为赶紧拿出清淤泥方案的。”秦为民说完,目光复杂地扫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人们却有的盯着泥泞的地面,有的盯着坡下紫红糊头般的淤泥,有的贪婪地抽着劣质香烟,就是没一个人说话,整个会场静得出奇。秦为民知道他们为难,不由抬头朝“一望无际”的忙碌望去,心中顿时油煎似的,又赶紧收回焦虑的目光,扫着面前焦急的人们:“哎!我可不是请各位来休息的啊!”
像石击死水,又像水滴沸油,不知是大家已酝酿成熟,还是他的催促给大家带来灵感和信心,秦为民话音刚落,刚才的会场寂静竟被爆豆也似取代,像承受了太多压抑,大家你言我语竞相发言。有的甚至争得面红耳赤,但所有提出的方案,最终都被秦为民轻轻摇头否定。焦急的他又要习惯地朝远处望,一直蹲在他身后,没有参加别人的争论,各自拿个石子相互边在地上戳戳捣捣,边小声嘀咕的沈跃前、许有猛,像共同煞费苦心的演算终于得出正确答案,相对一笑,异口同声叫秦为民。
沈跃前、许有猛异口同声叫秦为民:“秦书记,我们想到一个方案。”秦为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倏地转身,对他们俩露出稍纵即逝的微笑:“好哇!快说来听听。”“让许连长说吧!”沈跃前如释重负般眯起小眼,习惯性地在上衣兜里掏出一支香烟,对有点迫不及待的秦为民说:“其实主意是他想到的。”正要不无惬意地在另一只上衣兜里掏打火机燃烟,秦为民却不失时机地朝他伸出蒲扇似的粗黑右手:“小沈,支援一支吧!”
许有猛虽然激情如火,但却处事分外稳重,瞅着沈跃前、秦为民瞬间完成给、燃香烟的动作,才叫秦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