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文琬话刚说罢,紧闭的屋门被轻轻敲响,文琬冷静望着汉伟,意思是问他可要开门。汉伟不语,下巴朝她扬了,伏案又写材料,文琬对着门叫:“请进。”
门像被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怯怯打开,一个满身朴素却掩不住斯文之气的男青年小心站在门口,“请问您是……”满脸冷峻的文琬顿时被他那不俗之气惊得没了话说。男青年倒替她解围:“请问,秦汉伟在吗?”文琬又要问他,乍听里面的汉伟叫得亲切:“进来,文欣。”“哥,原来你在里面啦?”文欣高兴得忘了仍两眼瞅他的文琬,匆忙进屋,直奔汉伟。汉伟缓缓叫目光紧随文欣的文琬:“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指着文欣,“这是我弟弟秦文欣。”文琬问他:“就是您常说的那个一直在水利工地上负责宣传的?”“嗯。”文琬表情复杂,缓缓站起,朝文欣伸出白皙圆润的右手:“你好!”汉伟忙对文欣说:“这位是我的助手,瀚城下放来的知青文琬。”
文欣小心与她握手:“你好!”就这一瞬,文琬与众不同的形象和气质便深深刻在文欣心里:大理石般平静的圆脸,长长的独辫子垂在身后,鼻梁上架的深色镜框的眼镜,让她显得既神秘又深沉,浑身没一丝女人气息,倒像学识渊博、思想深邃的学者或牧师。
想到汉伟兄弟相聚,定有话说,自己在这儿很是不便,与文欣握罢手,文琬就叫汉伟:“秦校长,你们说话,我上街去买点儿东西。”汉伟瞟一眼不无拘束的文欣,点头答应。文琬把桌上的材料轻轻理了,指着自己的座位叫文欣:“你请坐。”文欣道了谢。文琬出去,回头关门时,将正坐上自己位置的文欣暗暗一瞥。
汉伟手指夹着刚燃的香烟问文欣:“是不是因为下雪工地上提前放假?”“不是。”文欣把自己上公社送总结,顺路过来看他的原因对汉伟说了,焦急地叫他,“哥,我看咱妈的病不能再拖了,应尽早到城里检查。”“谁说不是呢?”汉伟轻轻一弹烟灰,又望窗户,“可那得要不少钱啊,眼下我又正用钱。”文欣惊讶:“你正用钱?”汉伟回头冷冷反问他:“你当我就那么容易转正?转正就那么容易当校长?当校长了就不思进取了?我如果永远就在这个简陋的乡村中学当校长,我有什么前途?你有什么出路?”
文欣这才明白他正用钱的意思,却问:“可咱妈那病确实不能再拖了哇!现在咱们都长大成人了,总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她老人家重蹈爸爸的覆辙吧?”汉伟有点不耐烦:“我知道,等春节过后,天气暖了,我就把她接到街上来治。”
春节说到就到,转眼又是除夕,乡村浓郁的节日情景恰像身怀绝技的画师用浓墨重彩绘出构思脱俗、叫人心旷神怡的图画:炊烟徐徐的农家房屋,络绎不绝的路上行人,堰塘周围淘菜说笑的姑娘媳妇,门前荡秋千放鞭炮的孩童,贴门画、对联的小伙,洗餐具或桌椅的老人,还有被邻居们围在中间为人书写对联的乡村秀才,无不散发出节日芬芳。
汉伟草草吃过早饭,便与文欣打扫、裱糊屋里。干得正紧,老白鹤、二滚、木根等一大帮相互约好的邻居,各自拿着笔墨纸张过来,一致要汉伟帮他们写对联。汉伟停了裱糊墙壁,站在靠墙的大板凳上说:“我这活还没干完呢!”“哎呀!”二滚咋咋唬唬,“你帮我们写了对联,我们帮你搞!”汉伟犹豫:“那咋行?”老白鹤见了,上去拽他衣襟:“你干不干?再不干,我可要拽你下来啊!”用笤帚打扫墙上灰尘的文欣看见,忙叫汉伟:“哥,你去吧!这儿有我呢!”汉伟只好跳下大板凳,叫老白鹤他们:“好好!走。”
一帮人很快把秦耀先生前写对联的大方桌抬到门前,分别裁纸、磨墨,做好一应准备,汉伟拆开一副叠好的红纸,稳稳放在桌中,瞟着众人:“谁扯对联?”老白鹤自告奋勇:“我!”与汉伟隔桌而站,手扯红纸当头。汉伟扶纸提笔,在砚里饱蘸浓墨,躬身叉腿,写起对联来。二滚他们呼隆上来,把他和老白鹤围在核心。老白鹤虽是四十好几,却像小孩般爱热闹,又兼生就尖头、猴脸、丝瓜脖、白鹤腿,本就惹人发笑,偏又手扯对联不时偏头斜着眼看,惹得人们阵阵哄笑。汉伟忙叫他:“别乱说乱动好吗?小心字写歪了。”
老白鹤当即一脸认真:“咋了?难道我义务扯对联倒成了被改造的四类分子了?”“哈!”人们又一阵哄笑。方桌下泥鳅般钻来钻去的孩子们听见,当有啥稀奇,竞相带着一身灰尘钻出来,扳开人们的胳膊,踮脚张嘴望方桌中间,见并无稀奇,遂又纷纷钻进方桌下,继续自己心爱的游戏。
偏偏脑门蓄着一撮毛的狗蛋,慌乱中没钻进方桌,误挤进老白鹤的胳肢窝里,老白鹤正要喊叫,不知怎么又闭了嘴,不动声色夹紧胳膊,直夹得狗蛋的头动也不动。狗蛋望他,他仍扯着对联,像一点儿也不知道,知他有意耍弄自己,便两手使劲推他的瘦条胳膊,想挣脱他,直挣得老白鹤扯的对联瑟瑟发抖。汉伟再不能写,停笔要说老白鹤,乍见他对自己挤眉弄眼,觉得奇怪,要探头看。老白鹤索性放下对联,在砚里蘸一指头墨汁,往狗蛋亮亮的额头上一戳,才放了挣得满脸通红的狗蛋,又若无其事扯起对联。
狗蛋好不高兴,要钻到方桌下,乍觉额头冰凉凉痒酥酥的,本能地一抹,被方桌下趴着的二喜看见,惊得大叫:“大花脸,哈!看狗蛋的大花脸喽!”人们都望狗蛋。狗蛋不知所故,愣里叭叽站着,望了这个又望那个。“哈!”人们陡然一阵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的老白鹤指着狗蛋叫大家:“你们看,他是不是黑脸包拯?”
冬天本就天短,要写对联的又多,直到日落西山,汉伟才写罢最后一副对联,艰难地直起腰来。人们道了谢,拿着各自的对联满意地走了。汉伟这才进屋,见一堆活只文欣在做,心里焦急,忙叫一身灰尘,正收拾落在地上的废纸的他:“你先去挑担水洗用具,不然一会儿天黑了看不见。”
文欣只好丢下手里的活,进厨房挑起水桶,朝堰塘走去。汉伟端起糨糊盆正要裱糊墙壁,乍想起该做团年饭了,可是老妈又睡在病床上,只好放下糨糊盆来到自己门前,像李莲英叫慈禧太后般叫一直躲在屋里的魏莲。一连几声后,魏莲才冷冷问:“啥事?”汉伟愣怕惊了她似的:“该做团年饭了。”魏莲惊讶:“叫我做饭?”汉伟跟她商量:“我和文欣都忙,妈又有病,你就将就做一回。”魏莲没好声气:“谁做我不管,只是别叫我做,我不是做饭人,也从没做过饭。”
汉伟恼她不近情理,要想发作,却怕又惹出事端,只好忍住叫她:“别不讲理好吧?”“什么?我不讲理?”魏莲像心中万般怒火难出,厉声问他,“我不讲理咋了?总比不要脸在外面嫖哇浪的强!”见她又说常跟自己吵架的老话,汉伟忍无可忍:“你给我闭嘴!”要冲进去跟她理论,忽然听莫香春叫他:“汉伟,今天是大年三十,讲究点儿行吧?”“哼!讲究!”魏莲冷冷接过话,“再讲究还不是个破烂不堪的家?”汉伟心中怒火又起:“你再胡说?”要冲进去,扶着墙出来的莫香春赶紧竭力叫他:“汉伟,你们莫吵好吗?我这就去做饭。”
汉伟回头看见,奔过去拦她:“妈,你……”莫香春手朝他轻轻一摆:“你莫管我,我只要你们莫吵架就行。”说罢,一步一挪,出门朝菜地里去。“飕飕”风中,几欲摔倒,忙竭力站住,等定了神,再接着走。就这样,走走停停,半天才到菜地,将要蹲下拔蒜苗,忽然头重脚轻,“通!”重重跪倒在润湿松软的地上。等回过神来,乍觉这样反倒好受些,索性就这么跪着,左手拄地,右手颤抖着拔蒜苗,寒风不时掀起她缕缕白发。
这个情景被挑水回来的文欣看见,大叫一声:“妈!”搁下水桶就跑过去搀她:“谁叫你拔的?快起来,让我拔!”莫香春气喘吁吁:“好,我确实难受,你拔,我做饭去。”“不!”文欣满脸气愤,“你不能做饭!”莫香春忙给他使个眼色:“小点儿声,你哥哥他们刚吵罢架,让他听见,又要吵。”文欣最怕汉伟他们除夕吵架,只好忍泪扶她进屋。
“通!啪!噼噼啪啪!”夜幕降临,给除夕的人间洒满喜庆:村里村外鞭炮声声,大红灯笼高高挂起,不知疲倦撵着鞭炮响声看热闹的孩子们又唱起他们最爱唱的年歌:“二十三,过小年;二十四,泡豆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炒包谷;二十七,炸爆皮;二十八,拿面发;二十九,磨刀口;三十儿,贴花门儿;初一,撅着个屁股作个揖……”这阵年味浸泡的热闹过了,就该进屋阖家吃团年饭了。
文欣家的团年饭比别人家虽说晚点儿,但毕竟带着一年的辛劳和除夕的喜庆,被端上文欣擦洗得几乎照见人影的方桌。母子三人像都忘了黄昏时的不快,莫香春解着腰间围裙,从厨房缓缓来到堂屋,用围裙拍了身上灰尘,在脸盆里洗了手,要进厨房把最后炒好的一道菜端出来。早与汉伟把一切整理了个停停当当的文欣上前阻拦:“妈,您坐着歇会儿,让我们来。”莫香春勉强笑道:“那就辛苦你们兄弟俩了。”
文欣扶她在大方桌的首席坐了,与汉伟你来我往,一阵忙活,饭菜尽都上了桌子,酒也斟好了。望着满桌丰盛酒菜,母子三人满脸庄重,默默无语。因为他们知道,这顿饭吃了,一年里的穷与富、欢乐与忧愁,都将成为过去。再吃另一顿饭,就是新一年的开始了。新的一年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清,却谁都希望充满幸福欢乐,吉祥如意。
啊,上帝!为了善良的人们,为了经历太多的磨难、再无力承受痛苦和打击的人们,在这宝贵时刻,让我们虔诚地为他们祈祷平安幸福吧!
文欣兄弟不知仍各自默默想着什么,莫香春忽然小声叫汉伟:“你咋不叫魏莲和孩子呀?”汉伟这才如梦初醒,想到往年除夕为这吵架,也朝卧室叫道:“魏莲,快抱孩子出来吃饭。”文欣、莫香春也望着他们的卧室屏住气息,等魏莲答应,却半天都不见魏莲吱声。文欣也叫:“嫂子,我们都等你呢!”魏莲仍没答应。莫香春顿觉不妙,忙亲热叫她:“莲莲,快出来,今晚我特意炒了你爱吃的菜。”魏莲依旧没回应。莫香春、文欣不由一起望汉伟,汉伟惊心:“是睡熟了,还是仍在生气?”倏地站起,紧张进屋,却见魏莲静静坐在床沿,立时怒从心起,却忍住问:“哎!魏莲,一家人都叫你,你咋也不吭一声?”魏莲望都不望他:“这是我的自由,你管得着?”
汉伟不由望着她轻轻摆头:“恕我直言,与婚前相比,你太反常……”魏莲怒不可遏打断他的话:“你才反常呢!我倒说你要患重病死呢!”
大年三十最忌话不吉利,汉伟气得浑身发抖,大叫她:“你给我住口!”堂屋里的莫香春知道他们又要打骂,不敢说魏莲,只好叫汉伟:“我说你给我住口。也不想想,自结婚以来,哪个年三十你们不吵架?还像个家吗?也不怕别人笑话,你们要不想让我活了,就吵好了!”屋里的魏莲伸着脖子叫她:“你说清楚,究竟是谁不让谁活?我知道你们一家人串通好了,存心欺负我,我不吃这套!”
见她说得难听,怕再说惹莫香春生气,汉伟只好耐心叫她:“魏莲,你别这么对老人说话好吗?”“老人?”魏莲指着门外气呼呼地问,“她算什么老人?我不承认她是老人!”汉伟再忍不住,“啪”打她个响亮嘴巴。这下简直像捅了马蜂窝,魏莲一蹦而起,对汉伟又哭又骂:“好哇!就知道你秦汉伟在外面嫖了臭婆娘,回家拿老婆不当人,老子非告你不可,叫你跟嫖的臭婆娘快活不成!”汉伟听得像心被刀扎,“啪啪!”又给她两个嘴巴。“妈的!你当姑奶奶好打是吧?”魏莲扑上去与他扭打,“今晚你不把姑奶奶打死,你就是狗娘养的!”
立时,“噼里啪啦、乒乒乓乓”乱作一团,整座房屋像就要在这扭打中坍塌。
望一眼摆放整齐热气渐消的满桌酒菜,莫香春一脸悲凉,缓缓站起,忽然一个踉跄,眼见就要摔倒,文欣忙去扶住:“妈,你要干啥?”莫香春像饱受欺负的孩子:“我回屋休息算了。”文欣说:“还没团年呢!”莫香春的眼泪夺眶而出:“这年还能团吗?”
汉伟、魏莲像一点儿也不知道堂屋里的情景,仍紧紧扭打。而门外则烟火簇簇,鞭炮声声。伴随这此起彼伏焰火鞭炮的,是孩子们拍着手反复唱的年歌:“……三十儿,贴花门儿。初一,撅着个屁股作个揖。”
啊!旧的一年即将过去,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新的一年春光明媚,满目芳菲。伴随着满冲水库扩建工程的突飞猛进,波光粼粼的水库两岸姹紫嫣红,迎来又一个五一节。这是一个和风拂面的晚上,县指挥部在架着高音喇叭那不大平坦但却宽敞的大土场上召开劳模表彰大会暨新党员宣誓仪式。在欢快激越的乐曲声中,李康实、欧阳娜等县指挥部领导登台,给容光焕发的获奖劳模分别颁发了大红奖状,佩戴大红花。乐声停止,台下掌声如雷,获奖劳模依次退下。担任司仪的彭秀玉来到台口,对着麦克风平静宣布:“下面,请县指挥长李书记讲话。”
“哗!”台下掌声又起,彭秀玉退下,李康实缓缓来到主席台前,微笑着对台下挥了挥结实的胳膊,潮水般的掌声渐退。李康实对着麦克风说得简单:“现在我宣布,满冲水库扩建工地新党员宣誓开始!”“哗!”台下掌声骤起,李康实退到旁边,彭秀玉又来到台口,台下掌声顿息。对着麦克风,彭秀玉是那么庄重文静:
“现在我宣布新党员名单,请被宣布的同志到台上来。”
台下寂静无声,彭秀玉依次宣布新党员名单,每宣布一个,伴随被宣布者上台的脚步,台下是一阵雷鸣般的掌声。“秦文欣!”彭秀玉刚平静喊了,伴随又起的掌声,平原公社全场竟拉拉队般反复呼叫:“秦文欣!好样的……”
文欣的心怦怦直跳,来到台上,李康实出人意料地迎上去与他握手:“小秦,祝贺你!”文欣满脸通红:“感谢党的培养。”遂过去挨胸前还戴着大红花的许有猛站住,一直注视他的李康实忽然上前轻轻拍他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