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漫山遍野响起嘹亮的下班号声,演员们摆出一个整齐的造型,乐声戛然而止。项羽平率先收了造型,揩了额头汗水,对演员们颇显满意:“好,排练成功,收工!”演员们这才收了架势,各自哼着《三线建设工人之歌》拿起脱下的衣服,上食堂吃饭。只有文欣走到项羽平面前,小心叫他:“导演,你看我……”项羽平满面光彩打断他的话:“嗯,进步挺快!不过有几个动作你还要细心揣摩。”
人们带着半天的疲惫拿着碗筷,走出各自寝室,来到陈大爷门前的帐篷食堂前排队打饭菜,依次递给案台里穿着白围裙、戴着白帽子,刚由文欣他们连部调来的钟师傅饭菜票,报了自己需要的饭菜,再接过钟师傅麻利打好的饭菜,离队去找自己理想的就餐场所。
后面的队伍把老文送到案前。“吃点儿什么?”钟师傅生满脸乐观地问。老文眯着眼瞅竖在案板上的小黑板上钟师傅用粉笔歪歪扭扭写的菜谱,不无惊讶:“咦?今天添了两道新菜?”钟师傅却笑着问他:“你道为啥?”老文眯眼瞅他:“为啥?”钟师傅满脸风光:“就因为你们宣传队在为二期工程竣工大会排练新节目。”“啊!谢谢!”老文颇受感动,“那就给我来一个四喜丸子尝尝。”
老文端着饭菜走了,热得上身只穿件花格衬衣、两胸凸出、身材迷人,恰像漫山遍野盛开的山茶花的甘韵英来到案前,报了所需饭菜,钟师傅接过她递的饭钵,扭头望她身后寥寥无几的打饭人,小声问:“小秦咋还没来?”甘韵英回头望了,转身答他:“不知道。”
“我们是三线建设工人,沉睡的凤尾山被我们唤醒……”文欣的寝室虚掩着门,他正独自练习着《三线建设工人之歌》。
吃罢午饭的人们先后到水池前洗了碗筷,回各自寝室,甘韵英却回到案前,把洗净的钵子搁到钟师傅正清扫的案板上:“再给我来一份米饭,来一个四喜丸子。”钟师傅不由住手瞅她:“咦,小甘,你吃过了哇!再说,你自己都舍不得吃一个四喜丸子……”甘韵英若无其事打断他的话:“我来了客人。”钟师傅不相信,但无话说,只好拿起她的钵子,麻利打了饭菜递给她:“这个小秦咋还不来?”甘韵英接过饭菜:“他怕是有事回连队了吧,你就别等他了。”转身走了。钟师傅在背后瞅她,满脸疑云。
“汗水当色,山峰作笔,凤尾山的绚丽我们描绘。”文欣正练得着迷,虚掩的屋门被吱呀推开,忙停了动作,扭头望去,原来是端着饭菜的甘韵英进来了。“你?”文欣不解,张嘴要问。甘韵英递给他饭菜,抢着问:“你知道现在是啥时间了吗?”文欣如梦初醒:“哎呀!我忘了吃午饭!”甘韵英又将饭菜朝他一递:“那还不快接住。”文欣望着饭菜脸红:“这不合适吧。”甘韵英红润的瓜子脸一沉:“我可不是只来给你送饭菜的啊。”文欣忙问:“那还为啥?”甘韵英显得神秘:“我还要帮你纠正导演说的你那几个动作。”文欣瞅她半天,忽然接过饭菜,就着铺头搭的一块小木板吃上了。甘韵英坐在铺沿望他,像母亲望着可爱的孩子,见他吃得那么香甜,心里像喝了蜜,问他:“好吃吗?”“好吃。”文欣大口嚼着饭,从钵子里夹起一只焦黄溜圆的丸子朝她举起:“特别是这丸子,外焦内软,特别香甜。”
因惦着甘韵英的承诺,文欣很快吃完饭菜,迫不及待问她:“开始吧?”甘韵英佯作不知:“干啥?”文欣焦急:“帮我纠正动作呀!”甘韵英瞅他,突然扑哧一笑,起身虚掩了屋门,过来帮文欣纠正动作。但见她时而拉手,时而拽腿,时而贴胸,时而绕背。那柔软玉手,那直挺胸部,那细腻面颊,那温热气息,总在文欣前后左右挨来擦去,直把个文欣折腾得面红耳热,气喘吁吁。文欣再受不住,主动问她:“我把纠正的动作做给你看好吗?”甘韵英想要拒绝,却禁不住胸揣玉兔,满脸飞红,额沁汗津,只好答应,坐到铺上。文欣见她应允,便站到屋中,片刻沉默,忽一个猿猴舒身,白鹤亮翅,拉开架势演练动作,果然翩翩优美,引人入胜,直看得甘韵英目瞪口呆,屏了气息。
文欣完成全部动作,气喘吁吁问她:“怎么样?”甘韵英方才回神,鼓掌作答。
“嗒嘀嗒!”上班号声嘹亮响起,甘韵英这才想起不能再耽搁了,忙捡起木板上的碗筷要走,文欣叫她:“哎!别忙!”甘韵英却不作声,只回头望他。文欣的手伸进口袋:“我还没给你饭菜票呢!”甘韵英冷冷说他:“要饭菜票,我还不给你送来呢!”扭头匆匆而走。文欣不知所措,默默瞅她那充满诗情画意的背影,甘韵英走到门口忽然又回头叫他:“别对任何人说我给你送午饭啊!”
天气渐热,竣工大会的日子也日渐迫近,宣传队排练的节目本来可以满足演出,可是但有闲暇,项羽平总是郁郁寡欢。文欣看见,很是不解,暗中问他:“导演,我们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您怎么倒不高兴呢?”项羽平心事重重:“节目准备得倒是丰富,可我总觉得多是唱歌跳舞,内容单调,不尽人意。”文欣一想,觉得他说得有理,忙问:“那你说该怎么办?”“比方说,”项羽平与他商量,“添些诗朗诵什么的。”“对!”文欣直觉茅塞顿开,脱口赞同,“再添诗歌朗诵,整台节目就锦上添花了。”“可是,”项羽平满脸难色,“哪儿有适合我们凤尾山民工听的诗呢?”文欣默默想了,两眼忽然一亮:“咱们自己写。”项羽平颇显失望:“说得轻松,谁会写?”文欣脱口而答:“你呀!你能写歌词就能写诗。”“哼!”项羽平向他道出隐情,“我哪会写歌词?那《三线建设工人之歌》的词曲都是我从在省歌舞团时演出的一支歌舞中演绎来的。”“啊!”文欣这才知道究竟,默默低头,半天,忽然抬头叫项羽平,“导演,那就让我为凤尾山的民工写首诗好吗?”“你?”项羽平定定瞅他,文欣勇敢地与他对视。项羽平忽然向他伸出双手:“谢谢你,小秦。”文欣不语,只伸手与他紧紧相握。
正常排练之余,文欣全身心投入诗歌创作。今天的午饭又是胡乱吃罢,碗筷往铺头的木板上一推,就拿起饭前搁在铺上的纸笔,时而凝神深思,时而奋笔疾书。正用心时,随着虚掩的屋门被轻轻推响,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响起。文欣回头一看,是甘韵英款款而来:“小秦,这几天干啥秘密?怎么一有空就把自己关在屋里?”文欣忙不迭卷起未成熟的诗稿:“啊!没干啥。”见他那般慌乱,甘韵英惹人怜爱的瓜子脸顿时阴沉下来:“写恋爱信啦?”文欣矢口否认:“哪儿啊!”“既然不是恋爱信,那就给我看看。”甘韵英朝他伸出玉手,文欣慌忙躲避:“不!”“恋爱信就是恋爱信嘛!”甘韵英颇显生气,“多单纯的一个青年,怎么变得这么复杂?”
文欣被误解,也很生气,再记不得隐瞒,把稿纸呼地递给她:“你看到底是不是恋爱信!”甘韵英毫不客气,一把抓过稿纸,急急打开看了,瓜子脸气愤渐消,转为欢喜,念出题目:“诗朗诵:《我们的手》。”文欣不好意思,呼地站起,伸手抓过稿纸:“还没写完呢!”随手扔在铺上。甘韵英一点儿也不生气,像久别重逢般瞅他:“小秦,真没想到,你还会写诗。”文欣则若无其事:“能不能写成还说不定呢!”甘韵英会说话的两眼向他射出鼓励的目光:“我看能!”
念着写诗,文欣不愿跟她多费口舌,委婉叫她:“那就请你为我珍惜时间好吗?”甘韵英知他意思,爽快答应,又忧心忡忡叫他:“小秦,眼见工程要结束了,总有一天我们要天各一方,那时,你还会记住我吗?”文欣只想她赶紧离开,哪顾揣摩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姑娘的心思,随口而答:“咋记不得?”“小秦,你真让人激动!”甘韵英忽然上来,张开玉臂,把他紧紧搂住,薄衫掩盖的坚挺两胸紧抵他的胸脯,凤眼闭起,樱唇轻嚅,“来,吻我一下。”
文欣顿觉浑身一阵莫名的冲动,大脑一片空白,不由瞅着甘韵英那红润的两唇,嘴唇缓缓凑去。眼见就要贴上,陈香娅还有她送的手绢忽然在眼前翩翩而起,像被蜂蜇般忙缩回嘴唇,气喘吁吁:“不行,小甘,让人看见影响不好。”甘韵英倏地睁开两眼,不认识似的瞅他,忽然又一把把他搂紧,文欣正不知所措,甘韵英那滚烫的两唇早在他那愚蠢的唇上狠啄了一口。
青春甜得像蜜,火热的生活又是那么激动人心,初夏的凤尾山晚上,繁星点点、和风徐徐、温度宜人。油毛毡工棚前的那一大片开阔地上人山人海,如同白昼。宽敞的舞台红旗飘扬,张灯结彩,台口上方,“凤尾山二期工程竣工大会”的巨幅横标像一张放大的喜报,映照着主席台上正祝辞的李康实,映照着舞台一边与乐队相对而坐的老文和地区总指挥部的领导,映照着台下黑压压一片为凤尾山工程建设竭尽全力正目不转睛望着台上的淳朴民工。
极少言语、讲求实际的李康实很快结束祝辞,面对台下那一张张印着艰难施工经历的脸,工程中的日日夜夜又历历在目,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朴实的话:“祝辞结束,下面请大家看节目。”“哗!”台下掌声如潮,台口的两只喇叭不失时机响起激动人心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乐曲。宽敞的舞台被猩红幕布徐徐遮住,刚才静如止水的会场议论顿起。二滚像一个战地记者,向周围的同伴们发布最新消息:“告诉你们,今晚的节目还有文欣的诗朗诵呢!”与他同车而来的中年男人不信:“那我们以前看了他恁些演出,咋就没见他朗诵诗呢?”二滚不满:“今天不是庆功大会吗?”中年男人不屑一顾:“只知道小秦他能歌善舞,吹拉弹唱,没听说他朗诵过诗。”二滚朝他嘴一撇:“文欣他能干得很呢!你哪有我知道?”
两人正争得谁也不服谁,乍听喇叭里的乐曲戛然而止,台上响起紧锣密鼓,忙住嘴望舞台,猩红幕布正徐徐拉开,甘韵英的白衬衣紧紧扎在蓝裤腰里,手捏红色封面的《毛主席语录》来到台口,立正站住,左手背后,右手的《毛主席语录》靠在胸口,声音清脆:“平原团凤尾山工地竣工大会演出现在开始!首先请看歌舞:《三线建设工人之歌》,编导:项羽平。”“哗!”台下爆起热烈掌声。甘韵英鞠躬退下。“哗!”乐声骤起,男女演员似两行蝴蝶,从舞台两侧翩翩飞出,汇聚台上,载歌载舞:“我们是三线建设工人,沉睡的凤尾山被我们唤醒。汗水当色,山峰作笔,凤尾山的绚丽我们描绘……”优美的舞姿、欢快的乐曲,不时引起台下雷鸣般的掌声。
甘韵英下了又上,幕布关了又开,掌声息了又起。又一阵扣人心弦的演出过后,伴着雷鸣般的掌声,甘韵英又款款来到台口,机械地重复了报节目的动作,面对台下无数热切目光,竭力抑制心中激动:“下一个节目:诗朗诵,《我们的手》,作者:秦文欣,朗诵者:秦文欣。”“哗!”台下掌声又如潮涌起,满脸胜利者骄傲的二滚使劲鼓着掌问刚与他争辩的中年男人:“咋样?我没说错吧?”中年男人非但不服输,反倒不屑一顾:“还鼓掌?你也不看人家小秦都上台来了。”
二滚这才停了鼓掌一看,所有人都在注目舞台。文欣定定望了台下,深情朗诵:
人人生就一双手,手的用途却不同。为了凤尾山工程建设,我们的手尽了己之所能。
我们的手抓起一块块砖,
我们的手端起一锹锹土,
我们的手搬起一块块石,
我们的手盖起一幢幢楼。
我们的手累,
我们的手疼,
我们的手结起一层层硬茧,
我们的手划出一道道血痕……
面对这百般磨砺的双手,
我们一点儿也不后悔,
因为它换来祖国的富强,
因为它筑起我们的光荣。
朗诵结束,无论文欣还是所有观众,都依然沉浸在激动中,全场寂无声息,中年男人还用手揩了眼睛,直到文欣庄重鞠躬,全场才如梦初醒,“哗!”掌声像春雷炸响。
伴随竣工大会的猩红幕布徐徐而落,凤尾山工程全面结束。工地上下一致执行总指部的部署:做好善后工作,顺利返家。民工们个个笑容满面,宣传队员们却郁郁寡欢,因为他们难忘沸腾的工地生活,难以割舍相互结下的深情厚谊,难忘热爱的宣传工作,难离凤尾山的秀丽山水。
正当此时,回公社向党委汇报工作归来的李康实坐车下了陈大爷屋后的盘山公路,在门前绝尘而停。早等得焦急的老文、项羽平忙迎上去,相继与走出小车的李康实握手问候。李康实问:“他们都还好吗?”项羽平不答,老文笑道:“正担忧呢!”李康实将右手提的上衣往左胳膊腕一搭,抬步朝院里走:“叫他们都到院子里集合,我有话说。”脸色沉重的项羽平不由瞅他,像看出了蹊跷,喜不自胜道:“李书记,我这就去!”
李康实、老文一路小声交谈走进院里,听到项羽平通知的宣传队员们个个满脸愁云,也相继过来。李康实看见,站住要与老文说话,头刚凑近,项羽平过来叫他:“李书记,人都到齐了。”李康实只好扭头过来,将撅嘴拉脸的宣传队员们望了一会儿,像个慈祥的母亲:“大家笑一笑好吗?”宣传队员们瞥他一眼,相互望了,却没有一个人笑,李康实笑着问:“怎么?不听指挥了?”其他人仍低头不作声,只文欣身后站的朱洪德像个小孩儿撅着嘴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