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叹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确是世上的一大惨事。我在原地站了好长时间,直等到狗二的老娘走了,才慢慢走过去。地上的东西已经燃成灰烬,一阵风吹过,灰烬轻飘飘地飞上天空,转眼就不见踪影。
大量的灰烬飘走后,原地却露出一个黑乎乎的、五角星形状的东西来。我把那东西捡起来,五角星上还残留着余温,它应该是某种金属制成的,否则早被烧没了。
我揪起一片衣襟,在五角星上面蹭了半天,五角星才勉强露出原貌,竟是一颗五色星。
我寻思半天也寻思不出要领,于是带着五色星往老蔡头家走去。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去找老蔡头了。一来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一直腾不出时间;二来我和元亮新搬的地方离老蔡头家比较远,所以耽误到现在。
我去的时候,老蔡头正在院子里劈柴,别看他六十多岁了,动作仍然很利落,一斧子下去木头就裂成两半,好像事先测量好的一般准确。
我在院门口站了一小会儿,直到老蔡头看到我,停下手里的活。
我和老蔡头简单寒暄几句,直接把五色星拿给他看,我想老蔡头见多识广,他一定知道五色星是什么名堂。
老蔡头拿着五色星在阳光下照了照,五色星被烧得乌漆墨黑,表面上的色彩也很暗淡。
老蔡头看完之后,顺手将五色星递给我:“这好像是伪满军帽子上的装饰,这种军服很多年前就被销毁了,你哪儿弄来的?”
我迟疑片刻,把刚才的事说了,老蔡头默默点头。
我无意识地摩挲着五色星,心中竟产生一个非常荒诞的想法:狗二家既然有伪满军的军服,狗二会不会就是当年少校的后代?
诚然当年伪满军的人数也不少,他们的后代留下一套军服做纪念也很有可能,可偏偏狗二跳井前说出那么奇怪的话,两下联系起来,实在由不得人不怀疑。
这时老蔡头来了一句:“领我到你们院里看看。”
相识这么长时间,老蔡头确实一次都没进过我们院子,我不知道他要看什么,不过我什么都没问,将老蔡头领进小二楼。
除去半夜抓刘长发那次,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进小二楼了,因为很长时间没有打扫,小二楼显得有些荒凉,看得我心里很不舒服。
老蔡头在院子里前前后后走了两圈,一楼和二楼的房间也没放过,最后他站在水井边上看了许久,连连点头:“原来如此。”
我心中一惊:“蔡老爷子,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蔡头没回答我的话,只是指着水井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井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心道就是水井呗,还能是什么?
“这是一口黄泉井!”
我蓦然瞪大了眼睛,黄泉井?难道是通往黄泉的井?实在让人不敢相信……老蔡头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不是你想象的那个黄泉。我说的黄泉是风水里的叫法,阴阳宅立向中,都会避忌黄泉位。黄泉位也分很多种,以吉凶来讲,就分为杀人黄泉和救贫黄泉两种,其中以杀人黄泉为大凶位。
“一般看阴宅时要注意‘砂水结合’,阳宅的讲究不一样,不过也要注意‘水’的位置。这间宅子先挖井后建屋,却把‘水’位设置在空亡线之上,杀人黄泉逢空亡线,凶中之凶!会出事也是必然。”
我听得晕头转向,不禁问道:“可是我跟元亮在这儿住了一年多,一直没什么事啊。”
老蔡头指着原本放石舂臼的地方:“这里是不是曾经放过什么东西?”
我为老蔡头的料事如神折服:“嗯,曾经放过一个舂臼,前些日子裂开了。元亮说那是以前有人曾在这里住过,结果莫名其妙死了,后来有人寻了个舂臼放在这,才没再出事。”
老蔡头连连点头:“放舂臼的人不是运气太好,就是精通风水之术,此乃坎位,坎位放石,恰好能克制杀人黄泉之凶。不过克制不是化解,所以舂臼裂开之后,就会再次发生事故。”
原来黄泉井竟然是这么回事。
“可是黄泉井不是只能影响住在这里的人吗?为什么我和元亮没事,狗二一个不相干的人却死了?”
老蔡头只说了两个字“机缘”,然后低头望着石板上的花岗岩,半晌又说了一句:“现在时间不对,一个月后再来找我。”
有什么事不能现在说呢?老蔡头的话让我十分憋闷,但也只能照办。
虽然老蔡头没有明说,但是照我所想,我和元亮现今不住在这里,可是难保以后还得搬回来,所以我打算找一个石舂臼放回去,可是到底没找着,最后只好不拘一格,找了个石头凿的大缸放到老蔡头所说的坎位上,心里才算是舒服了。
时间过了半个多月,等关于狗二和小二楼的传言逐渐淡了,我到狗二家去了一趟。听人说狗二老娘的侄女要把老太太接到家里照顾,可是老太太说什么都不肯离开家门半步,最后只得罢了。
我见到狗二老娘的时候吓了一跳,只不过半个多月,老太太脸色灰黄,面容枯槁,乍一看倒像个死人,看来狗二的死对他的母亲来说是个致命的打击。
狗二老娘双目无神地倚在炕上,我进屋时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十分不忍,从兜里掏出十块钱放到她旁边,狗二老娘突然毫无征兆地捧住了我的脸!
老太太的手满是老茧,看似无力的十指其实力气相当大,我挣了两次没挣开,刚要说话,老太太突然欣喜地开口了。
“二呀,你回来了,妈正要去找你呢。”
我一惊,看起来老太太的神志不太清醒,竟然把我当成狗二了。
虽然我不忍打破她的幻想,可是仍然道:“老太太,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儿子……”
老太太充耳不闻,两只手勒得更紧,我不得不死死地闭着嘴。
“二呀,妈对不起你,你爹叨念牡丹叨念了一辈子,直到他死还念着牡丹,让牡丹在黄泉下等着他……”老太太突然发出一阵尖锐的笑声,“那个时候起妈就疯了,疯了!你爹疯了半辈子,他死了,这世上只剩下咱们娘俩……只剩下咱娘俩……”
老太太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她爱怜地抚着我的脸,一下又一下,目光温柔慈爱得几乎滴出水来,可我只觉得浑身寒毛直竖,几乎想夺门而逃!
“二呀,妈给你讲的故事好听吗?天仙楼里的姑娘名叫牡丹,她美若天仙,温柔多情,她最爱穿着绣着牡丹的旗袍,她和年轻英俊的军人相爱,长相厮守,白头偕老。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哈哈哈,做鬼……你爹现在已经做了鬼,和牡丹在黄泉下成了鬼夫妻……妈只有你了……”老太太咕哝几句,声音一下子拔高,吓得我一哆嗦。
“现在连你也爱上那个贱人了是吗?你也要到黄泉底下找她,听那个贱人弹琵琶,贱人,贱人!”
老太太的一张脸变得异常狰狞,仿佛地狱厉鬼,她的抚摩变成了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我死命一挣,终于挣开了狗二老娘的钳制,心中大骇,看来这个老太太已经疯了。狗二从小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也难怪他会不正常。
我顾不上老太太眼中噬人的目光,逃命一般奔出小屋,一口气跑出几里地,久久都不敢回头……转眼就到了当初说好的一个月,我去找老蔡头,这回元亮也跟着来了。进小二楼之前,老蔡头让我们准备了一捆绳索,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直到老蔡头指挥我们俩把压在石板上的花岗岩挪走,我才明白老蔡头是想打开黄泉井。
元亮说什么都不干,非要老蔡头给一个解释不可。老蔡头无奈,只好说了一句:“得捞出井里的东西。”
我和元亮面面相觑,井里面还有什么东西?狗二和当年溺死老乡的尸体早就捞出来了,井里面除了水还能有什么?
老蔡头一声叹息:“你们忘了,还有牡丹的尸骨。”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元亮兀自不信:“不可能,上次捞狗二尸体的时候,下面明明没有其他尸骨。”
老蔡头点点头:“那是因为还没到时候,现在你们下去捞肯定有!”
老蔡头言之凿凿,我们只好合力推开石板,元亮把绳子的一端系在一楼的柱子上,一点一点地把我垂吊下去。
绳子的一端系在我的腰间,我一手拽住绳子,另一只手扶着井壁保持身体的平衡,以免下降的速度太快导致头部先入水。
眼看着就要接触到水面,我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儿里。从我的角度看,井水的颜色是幽绿色的,泛着点点亮光,实在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我的两条腿慢慢地踏入井水里,井水不是一般地凉,我只能咬牙忍耐。井水很深,我一直踏不到井底,只好一直往下沉,最后整个身体都没入水中。
我死命地屏住呼吸,再往下面沉了沉,这才踏到井底。井水浑浊,实在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再说我也不敢睁开眼睛,只好闭着眼睛在井底下瞎摸。
摸了几下,一只手突然触到一个光滑浑圆的东西,我赶紧拿在手里浮出水面。因为憋气时间太久,我的脑袋稍微有些眩晕,好半晌才看清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只金镶玉的镯子。
因为常年沉在水底,镯子上面附着了许多幽绿的污垢,我就着井水擦洗几下,上面的污垢掉下去不少。可以看得出,这只镯子当年一定是光鲜亮丽,若是一只纤纤素手戴着它,肯定是相映生辉。
我把镯子揣进兜里,然后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下。果然不出老蔡头所料,这一次,我在井底摸到一具森森白骨。可是事情并没有我所想的那样顺利,那具骸骨沉在井里多年,似乎已经散架了,只能摸到上身和腿骨,却怎么也找不到头部。
我想先把摸到的部分拿上去,可是往上游的过程中,一只脚竟然卡在井壁上的一个窟窿里,任我拼命挣扎,可就是无法挪动分毫!
我急得几乎冒烟,现在可是在水下,短时间我还能支撑,时间一长我就完了。
肺里的空气已经不够用了,我感觉从喉咙到肺部火烧一般疼,这种疼痛随着时间的延长越来越深刻!我的视线开始模糊,脑袋眩晕得厉害,以至于忘了自己还在水中,张口喊了一句:“救我。”
可是随着这句话吐出去的只是一串气泡,我两只手拼命乱抓,把口袋里的玉镯都弄掉了。与此同时,我感觉自己的脚突然获得了自由,我用仅剩的力气蹬了几下水,终于冲出水面!
我疲惫地靠在井壁上,大口大口地吸着新鲜空气,差点儿就喜极而泣,活着的感觉真好!
这时上面传来元亮的声音,因为隔得远,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空,他问我找没找到尸骨。
我刚缓过一口气,心里却来气了。元亮一直守在井边,我在下面拼命挣扎,就算他听不到我的呼救声,也总能看到因为我挣扎而翻起的大量水花吧。可是他却什么都没做,就在上面闲闲地等我上来。最奇怪的是,这期间老蔡头竟然也不吱一声。
我刚要开口质问,可是嗓子哑得非常厉害,几乎发不出声音,心道只好上去再说。
我在水面上休息了一阵,等体力恢复一些后再次潜入水下,我倒要看看,卡住我的是个什么样的窟窿。
我按照记忆中的方位摸索过去,摸了一小会儿才发现那个窟窿,心里禁不住骇然。原来那只是个极小的窟窿,根本不可能卡住我的脚,再往下一摸,窟窿下赫然挂着一只手骨。难道刚才卡住我的竟然是它吗?
我已经一刻都不想待在水下了,下一刻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
我也顾不上找头骨,捡起一部分骸骨就往上面游,最后元亮和老蔡头合力把我拉了上去。我瘫倒在柔软的泥土上,温暖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不停地打着摆子。
经过好长时间我才缓过来,当我质问元亮和老蔡头的时候,他们俩竟一脸诧异地说,水面一直很平静,他们还以为一切顺利。
那一刻,我心中冒出深深的寒意,不敢再深想下去。
老蔡头把我捡上来的骨头放在很大一块白布上,按照人体的形状拼凑起来,后来发现只是少了头骨和一只右手。我把在井里的经历跟老蔡头说了,老蔡头沉思半晌,让元亮下到井下,先找右手,然后打捞镯子,最后找头骨。
元亮下井后,我一直盯着水面,不多时元亮一手拿着手骨,一手拿着玉镯浮上水面,大声喊道:“我把下面都摸遍了,根本没有头骨,可能根本不在井里。”
把元亮拽上来之后,老蔡头把手骨依样放到白布上,又把金镶玉的镯子套在白骨的手腕上,把白布整整齐齐地卷成一个差不多三尺长的白布卷。
我忍不住问道:“没有头骨怎么办?”
老蔡头皱眉:“你们找不到头骨,要么就是头骨不在井里,要么就是她不想让你们找到,所以再找下去也没用,只要把余下的骸骨好好安葬就行了。”
我不是很懂老蔡头的意思,不过如果牡丹是被人砍下脑袋丢到井里,而不是何大爷所说的投井自尽,真相又会是什么样?
我们跟在老蔡头后面走了许久的山路,最后走到一个很隐秘的山坳里。老蔡头指着前面的一块地方道:“这里是化阴地,最能化解冤死之人的戾气,把尸骨埋在这里,等尸骨化了,她的怨气也会不复存在。”
我和元亮合力挖了一个一米深的坑,把白布卷放了进去,又一锹一锹地把土填入坑里,最后弄出一个小小的坟包,不过并没有立碑,老蔡头说这样就够了。
尘归尘,土归土,一抔净土掩风流。虽然我们用的不是最好的方式,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