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经是金秋时节。到了这个季节,是农民一年之中最忙的时候,我和元亮反倒清闲起来。
最近元亮迷上了钓鱼,每天送信回来就拉着我到河边坐上几个小时,无奈我们俩钓鱼水平一般,十次垂钓倒是有五次空着手回来,哪次好运能钓上几条鱼,我们就跑到老蔡头家大快朵颐一番。
日子这样过下去倒也不错,可惜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转眼打破了我和元亮的清闲日子。
进入秋天,白天依然跟夏天一样热,不过早晚却多了几分凉意。
那天我起得很早,想到小二楼后面的菜园子里摘几把青菜做早饭,刚走到楼下的时候却惊呆了--原本好好放在一楼门廊前的石舂臼竟然裂成了两半!
元亮一直把这个石舂臼当成镇宅之宝,每隔一段时间就拿抹布擦洗一遍。自打我听过元亮讲的故事,对这个是舂臼也有几分上心,没想到它竟然无声无息地裂开了,真是奇怪之至。
元亮得知舂臼裂开之后,心情一直不佳,他这个人有几分迷信,对于小二楼闹鬼的传说一直深信不疑,也难怪会心情不好。
这些天他一直琢磨着想再去找一个石舂臼代替原来那个,可是石舂臼并不是家家都有的东西,况且前两年百草镇上了轧米机,只要付很少的钱或者只拿米不要糠,就可以轻松吃上白米饭,再也不用像以前那么费事地舂米了。
石舂臼作为一个被时代淘汰的工具,已经很少有人家留用,基本上都是闲它笨重碍事,想方设法弄到别的地方去了。现在百草镇里还留着石舂臼的已经没几家,大多都是家里的老人舍不得用了半辈子的东西,留在家里当摆设也好,当备用也好,就像是坑头上放着的老躺柜,即使家里添了新的家具也不会丢。
总之元亮没有如愿,于是一天天焦躁起来。
我们住的小二楼院子挺大,前后都有不小的空间。为了节省吃饭开支,我和元亮在前院和后院都种上不少青菜。到了秋天,有些早春时种下的菜已经开始罢园,我就把那些罢园的菜连根拔起,腾出地方好来年再种别的菜。
拔完菜之后,我开始用锄头翻土,这是我听一些老人讲的,秋翻地好处多,是来年丰产的保证。
翻着翻着,锄头突然碰到一块石头,当的一声。我只好蹲下把石头挪走,没想到那块石头特别大,费了我好大的劲才把石头挪走。挪走之后,原本埋石头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挺深的坑,坑底下不像是土。我伸手摸了一把,吓了一跳,原来坑底下很平,似乎有东西铺在下面,不知道有多大。
我七手八脚地把上面一层土刨开,土层底下赫然出现了一块圆形的、很大块的石板,我把锄头抛到一边,去掀石板,不过那石板很沉,我掀了几次都没掀起来。最后我把锄头当成助力,抵在石板的边缘上往一个方向推,没承想这个法子好使,一时间石板被我推出去一段距离,下面露出一口井来。
小二楼院里怎么会有这个东西?我对着井和石板发呆的时候,元亮回来了,当他看到石板的时候,顿时一声尖叫:“我的妈呀,你怎么把这个东西刨出来了!”
“不就是口井吗?”
元亮满头冷汗:“你忘了我跟你讲的那个故事,我说了是真的你不信,这就是当年老乡溺死的那口井,上面的石板是镇政府找人给封的。”
“我以为……那些只是谣言。”
元亮不理我,面色青白地嘀咕:“不祥之兆,不祥之兆。”
我往井里面探头,看样子这口井打得相当深,最让我惊讶的是,井里面还有水,因为常年幽闭,井里头相当凉,不停地往外冒凉气,我在井口蹲了一会儿,刚才翻地时累出一身汗,现在却感觉到十分凉快。
我心道,井水是地下水,能常年保持水温,热天时傍着这口井可有福了。可是井里死过人,虽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不知道这井水还能不能喝。
我正蹲在井边胡思乱想,突然听到身后有动静,原来元亮正在搬弄大石板,想把井口盖住。
我蹙眉:“你这是干什么?”
元亮累出一头汗:“这井里死过人,舂臼又裂了,我害怕出事。别废话了,快过来帮忙!”
虽然我不大乐意,不过为了安元亮的心,只好和他合力把井口盖住。
盖上石板之后,元亮依然心神不定,他在院子里徘徊了十几圈,突然道:“我去跟老齐说,让他给咱俩另换个住处。”
我一开始不喜欢住小二楼,现在住习惯了,倒觉得这里比住平房舒服多了。现在也没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只不过发现了一口井,元亮就这么疑神疑鬼,我心里十分不满。
“俗话说得好,谣言止于智者。现在还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呢,你就这个那个,老齐根本就不能同意。”
“那我自己掏钱租个房子总行了吧,反正不在这里住了。”
“懒得理你。”我回头走了,元亮兀自在原地踱步。
后来元亮的搬家计划到底没有成功,那一两天什么事都没发生,我讽刺元亮疑神疑鬼,元亮总是闷着头不说话。
第三天,我到百草镇二大队送信,迎面碰上一个人。我一瞧见他,心里顿时有些不自在。这个人叫狗二,从小脑子就不太好使,快四十了还是光棍一条,得靠家里的老娘照顾。他整天在百草镇内东游西逛,百草镇的人就没有不认识他的。
说起他的名字还有几分来历,他原本不叫狗二,而是叫吴二,他平时看起来很正常,你跟他点头,他也会跟你点头;你给他根烟,他还会跟你说谢谢;但是你千万不能从他眼前跑过,只要你跑,他就会立刻捡起脚边上的石头或者木头棍什么的向你追过去,追不上还好,如果追上必然是一顿暴打。
小时候我住在爷爷家的时候,我妈时常叮嘱我,见到狗的时候一定不能跑,因为你越跑它就越追你。狗看见人跑就会追上去,这是狗的一种习性。
而吴二的这个毛病恰好跟狗有那么点儿异曲同工之妙,于是他的名字就从吴二变成了狗二。在他面前,哪怕你有天大的急事,哪怕你憋得快要尿裤子了,你也得忍住,只要走出他的视线,怎么跑都行,只有在他面前不可以。
我放缓脚步从狗二身边走过,事情也算赶巧,这时恰巧有个小孩不知从哪儿跑了来,手里还拿着一串穿在草棍上的蜻蜓。
我心道坏了,说时迟那时快,狗二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小孩,突然间满脸发红,从地上抄起一块馒头大的石头就朝小孩追了过去。
小孩可能一开始没看见狗二,听到身后有噌噌的脚步声,扭头一看,顿时傻了眼,一张小嘴咧开,却是吓得连哭都忘了。我一看不好,急忙上去拉狗二,可是哪里拉得住,眼看狗二和小孩的距离越来越近,我没办法只好大喊一声,撒丫子就跑。
我这招叫作声东击西,我也拿不准狗二能不能回过头来追我,所以跑了十几步朝后面一看,好家伙,狗二果然杀气腾腾地朝我追过来了,而且手里还多了一块石头。
我是为了救那个孩子才不得已这么做,当然不想平白被狗二削一顿。当然了,我并不一定打不过狗二,可是狗二脑筋不正常,他打人玩的都是拼命的招式,你越反抗他打得越来劲,到时候打我也是白打。
我当邮递员一年多了,腿脚练得相当快,我马力全开,狗二竟然没追上我,眼看着距离越拉越远,我在前面来了个急转弯,然后躲到一户人家的柴火垛后面。狗二不知我还有这么一招,一路追了过去。我等他跑没影了之后,才慢吞吞地从柴火垛后面爬出来。
我擦了一把满头的热汗,才往二大队的方向走去。
当晚我把狗二的事跟元亮学了一遍,元亮乐得哈哈大笑,一副“你很走狗屎运”的模样。我却觉得没什么可走运的,狗二其人,就有如一个不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引爆。今天若不是我在,那个孩子也许就会受到严重的伤害。无奈狗二每次闯祸,他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就对着受害人又跪又拜地道歉,弄得人家也不好意思过分追究了。
我和元亮又闲聊了几句,然后各自睡下,睡到半夜,我朦朦胧胧地听到外面“咣当”一声,心说可能是起风了,也没在意,转眼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我呵欠连天地端着洗脸盆到一楼打水,就看见元亮也正在接水,脸朝着院子里看,洗脸盆里的水溢出来都没发觉。
我急忙推了他一把:“想什么呢?水都出来了?”
元亮突然撒手,一盆水全都洒在我裤子上。他急匆匆地跑向院子,我心知有异,也急忙跟了上去。
只见我刚翻过土的菜地被践踏得乱七八糟,而且那口被封死的水井露在外面,我探头往里一瞅,一股寒气顿时从头顶灌到了脚底。耀眼的日光下,井里面赫然浮着一个人!
经过震惊、恐慌、报案、捞尸等一系列的事情之后,小二楼才总算安静下来。
我和元亮颓然相对,我怎么都没想到,死在井里的人竟然是狗二。我怎么都想不通狗二为什么会出现在小二楼里,更不明白他是如何得知那片菜地下面有一口井,更遑论他会死在井里的事了。
回想昨夜,我似乎听到外面有声音,要是那时能起来看一眼,也许狗二就不会死。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即便我再懊恼,事情也不能挽回。
元亮猛地站起身,凳子随着他的动作一下子翻倒在地。“我就知道有问题。”他脸色铁青,“这次我非搬走不可,再不走连命都要保不住了!”
元亮深信狗二的死跟小二楼闹鬼的传说有关,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的猜想是成立的,但是石舂臼破裂,封死的水井出现,狗二无缘无故死在井里,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凑巧了,实在由不得人怀疑。
我虽然诸多疑惑,可是到现在也是一头雾水。
元亮再三跟老齐申请,无奈邮局只有这一个宿舍,老齐也言明了不管这件事。没有办法,我和元亮只能凑钱租了一间房子,那时候农村很少把自家房子租给外人,幸好元亮跟房主相熟,房主要到外地投亲,这才答应租给我们半年。
我到一户人家借了一辆牛车,一趟就把我和元亮的各种杂物搬到了新家。
我去还牛车的路上,身边走过两个人,其中一个边走边道:“狗二的事你听说了吗?”
另一个道:“我早就听说了,我还亲眼看见了。我跟你说啊,那天晚上……”
那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任我拉长了耳朵也听不真切。我顿时急了,上前几步拦住那人的去路,向他询问狗二的事,他刚开始还不愿意说,可是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只得说了。
那人住在百草镇北边,跟狗二家离得不远。狗二死的那天晚上他正好在山上套了只兔子,于是拿到朋友家下酒。那一夜他喝得有点儿多了,很晚才回家,正走着,就看见一个人正飞快地朝某个方向跑着。
那人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把他吓了一跳,原来那个人就是狗二。当时狗二的手里拿着块石头,边跑还边吆喝,说着什么“站住,打死你”之类的话,好像正在追什么人一样。可奇怪的是,狗二前面一个人影都没有。
那人曾在狗二手底下吃过亏,所以最不愿意见到他,正快步往家赶,突然间看到狗二又跑回来了,狗二累得气喘如牛,脚步踉跄,可是仍然不停地跑。狗二在附近跑了几圈之后,突然朝某个方向跑了,之后就再没回来。
那人回忆道:“当时狗二那个模样真像是在追什么人,第二天听见他死了,差点儿没把我吓死!莫不是狗二那天晚上追的是鬼?要不然我怎么连个人影都没看着呢?”
旁边那人讪笑:“我就不信了,那晚你喝多了,还能看清楚那是狗二?”
那人带着几分赧然的神色:“狗二那个驴马精,就算他化成灰我都认识。”
听完这两人的话,我心里乱糟糟的,难不成狗二白天没追上我,直到晚上还在找我?
又过几天,狗二的尸检结果出来了,说是溺水而亡,这一点倒是没什么悬念。我和元亮也被公安同志叫去问话,会怀疑我们俩倒是必然的,不过我行得正做得端,事无不可对人言。
最后派出所只得出一个狗二失足落井的结果,对于百草镇的人来说,狗二的死虽然突然,但是没几个人同情他,因为在他手底下吃过亏的人不止一个,就算没被他狠揍过,也曾被他追掉了鞋,或者摔进臭水沟,跌伤了腿的也不在少数。
由于狗二的死,小二楼闹鬼的传说像涌泉一样冒出了头,我和元亮也成为众人关注的对象,连送信工作都受到干扰。
近来听说很多人路过小二楼的时候听到了莫名的哭声,特别是夜里,有时还有人看到水井附近站着几个人,据说其中一个就是狗二……这种谣传我每天都要听上好几遍,实在是不胜其烦。狗二的死是不是意外我不知道,可是我和元亮在小二楼住了一年多,却从没发生过谣传里那些事。不过那些人全都言之凿凿,一时间还真辨不清真假了。
我突然生出一个念头,是不是谣传,亲身证明就知道真假。当夜,我跟元亮说要到老蔡头家串门子,其实却跑到小二楼里藏了起来。
那一夜,我等到月上中天也没等到什么,可是我不死心,第二天又用相同的借口,再一次埋伏到了小二楼里。
当晚的天有点儿阴,我拿着手电躲在一楼的一扇门后面,门是虚掩着的,留出的缝隙足够我看清外面的情形。
我小心呼吸,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外面一直很平静,长时间的等待让我开始犯困,我靠在凳子上,几乎睡着。
就在这时,一阵微乎其微的脚步声传来……
我猛然清醒过来,心跳微微加快。顺着门缝往外瞅,因为天色太黑,我又不能打开手电,所以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影子,那影子在小二楼的铁闸门外停留了几秒钟,然后轻轻推开大门走了进来。
因为小二楼闹鬼的传说,现在很多人都对小二楼敬而远之,就算好奇,也顶多趴在大门上往里瞅几眼,敢三更半夜进入小二楼,这个人不是小偷就是别有目的。
我心道,好啊,今晚没等到鬼,反倒等来一个大活人。正好我最近挺郁闷,正好拿你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