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八月份,每天的天气热得跟下火一样,在这样的热天里工作,简直就是活受罪,于是我们几个邮递员送信都避开下午最热的时段。
我最喜欢半黑天时候去送信,那段时间一个邮递员请假结婚,领导老齐就把百草镇西边的一段路线派给了我。可喜的是这段路不错,可以骑自行车,在夕阳下骑着车子,迎着晚风,可比跋山涉水要舒服多了。
这天我骑车到镇西送信,这户人家的位置很偏,几乎就贴着山根底下。送完他们家的信,邮袋已然空了,于是我慢悠悠地骑着车子往宿舍走。
刚骑出不远,太阳就快落山了,这时我看见前面不远处的房子里拐出一个身影,正以很快的速度往前爬行。那身影大概到我腰间的位置,也不知是人是兽,我赶紧把车子骑近了看,才发现那身影竟是一个年岁很大的老头,他两只手着地,正在不断地往前爬行。我接近他的时候,老人突然停住,转头对我笑了一下,老人脸上的皱纹多得像干裂的沟壑,笑容十分僵硬,我当时被他笑蒙了,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老人已经爬出去很远。
我赶紧骑车追了上去,虽然不知道老人为什么爬行,但是总感觉事情不太对头。我用自行车拦住了老人的去路,他抬头呆愣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毫无征兆地晕倒在地!
我顿时慌了,急忙把老人扶了起来,老人的气息急促,身上有些热。我把他背起来,向着不远处的房子走去。
我拍了几下门,看没人出来就直接把老人背了进去,一进屋,好大一股尿骚味扑鼻而来,差点儿把我熏个倒仰。我刚把老人放到炕上安置好,就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进来这人我正好认识,他名叫王一百,是镇上粮库的员工。他看见我在十分惊讶。我怕他误会,赶紧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王一百听完有些激动。
“绝不可能!”他说,“我爷爷今年快九十了,已经瘫痪了四年多,根本就起不来!”
我惊讶地看向老人,确实,在这样近距离的观察下,我能清楚地看到老人的腿部还有手臂等地方的肌肉十分干瘪,似乎肌肉都已经萎缩,这样无力的身体怎么可能爬得那么快?
可是老人膝盖上的泥土和手心上的痕迹却提醒着我,刚才并不是我的幻觉。
我取回自行车,带着种种疑问回到宿舍。元亮正在院子里吃饭,看到我急忙招呼。
“你小子真长了个狗鼻子,我刚做好饭,你就回来了。”
我心里不爽快,没好气地瞟了他一眼。元亮正捏着个棒子面的窝头吃得畅快,也没搭理我,我只好坐下跟他一起吃。
刚吃了几口,我忍不住把刚才见到的事跟他说了一遍,元亮表情诧异:“这倒是件怪事。王一百我知道,听说他爷爷老王头以前还当过民兵,打过鬼子,前几年脑中风瘫痪了,吃喝拉撒都在炕上解决。他那几个儿子孙子只能轮流照顾他,一天去个三四趟,从来没听说他已经能起炕了。难道是回光返照?”
我回想老王头的样子,摇了摇头。
这段时间虽然不是邮递工作的高峰时期,但还是很忙,所以这件事很快就被我抛到了脑后。
三四天之后,我再次骑车到镇西送信,骑车骑到一处山根底下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处荒草丛晃动得厉害。我心中一动,难道是黑瞎子?
最近不知从哪座山里跑出两只黑瞎子,祸害了不少庄稼地,镇里正组织人手要围堵两只黑瞎子,可是黑瞎子相当狡猾,镇里人四处找也找不着,几乎要通缉悬红了。
我心道,众人寻它千百度不得,它倒是撞到我手上了。
为了怕打草惊蛇,我把自行车放到一边,轻手轻脚地走到荒草丛边上,心里暗自盘算,万一真是黑瞎子,我回身就跑,骑着自行车回去报信,黑瞎子肯定追不上我。
我悄无声息地拨开茂密的荒草,却看到一幕让人无法置信的画面。草丛里蹲着一个人,正用两只手在地上刨土,他的面前已经刨出一个挺深的坑,那两只刨土的手已经是血迹斑斑,那人仿佛没有痛感一样,一下接一下,仿佛是某种善于挖洞的野兽一样,动作很快也很有规律。
我再仔细一瞧,这人不正是前几天刚见过的老王头吗?
我这一惊可没管住自己的嘴,“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老王头听到动静转过头来,他那白多黑少的眼睛盯着我看,看得我一阵发毛,寒气上涌!
我嘴角僵直,半晌憋出一句话:“王老爷子,你这是干什么呢?你孙子正找你,我送你回家吧。”
老王头直愣愣地盯着我,也不答话,也不动弹。我心里越发迷惑:明明都说老王头瘫痪了,可是看他挖坑的动作,哪里有一点儿瘫痪的迹象?那双手分明比我都好使。而且他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挖坑,实在是怪事。
我往土坑里瞥了一眼,正好一眼看见土坑最底下露出一小块青砖,于是心里起了异样,难道这就是老王头挖土的目的?
我看老王头没反应,也顾不上别的,伸手去扶他,没想到老王头一翻白眼,突然整个人昏了过去。
我着实被老王头吓了一跳,想起上次他也是无缘无故地昏厥,可能是身体有毛病了。不过在他身上发生的种种异样还真是解释不清。我把老王头背到后背上,这次倒是轻车熟路,一路背到老王头家。
老王头家没有人,我把他背到炕上,在外屋找到一条毛巾,浸湿后给老王头擦脸和手。我坐了几分钟,老王头仍然没醒,我有些犯愁,老王头的儿孙都不在,可是看他的状况并不太好,如果我走了,留他一个还处在昏迷状态的老人,会不会出事?
无可奈何之下,我只能一直等,想到元亮说老王头的儿孙每天能来三四趟,我想我应该不会等太久。果然,半个多小时之后,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来人气喘吁吁地跑进屋里,看到我顿时愣住:“怎么又是你?”
来人正是王一百,我暗自苦笑,上次王一百的态度明摆着不相信我,这次我还怎么说?
这时躺在炕上的老王头突然“唔”了一声,身体剧烈震动了一下,他似乎想抬起头,不过显然没成功,脑袋歪在一边。
“爷爷,你怎么啦?”王一百奔上前去查看。
老王头看似清醒了,半天挤出一个字:“疼。”
王一百愤怒地扭过头:“你把我爷爷怎么了?”
我一下子呛了出来,真是冤枉啊。我不过学习雷锋好榜样,好心却被人当成狗肺,这叫什么事?
为了不让王一百误会,我只好压着一肚子火道:“刚才我要回家,正好在路边上看到王老爷子好像在挖土,后来他晕倒了,我把他背回家,就这么回事。我是一片好心--我要是把他怎么了,也不会坐在这儿等你来吧?”
王一百半信半疑地盯着我:“你说我爷爷在路边挖土?”他转头看向老王头:“爷爷,你刚才出去了吗?”
老王头“唔唔”两声,又挤出两个字:“饿了。”
我大感泄气,看来要老王头证明我的冤屈是不可能的了。王一百似乎也拿他爷爷没辙,从包里拿出一个铝制的饭盒,开始给老王头喂饭。这期间,老王头一直躺在炕上,王一百喂一口他吃一口,全身除了嘴能动,其他地方都没动,完全就是个瘫痪病人的模样。
我有点儿发蒙,我看见那个挖土很厉害的人真是老王头吗?若是,他为什么要装成瘫痪的模样,还是其中有我不知道的隐情?
我回到宿舍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王一百也没再为难我,至于我说的话,我想他应该还是不信,因为我自己都开始怀疑了。
我想,若不是老王头故意隐瞒自己能动的事实,恐怕就是这件事有问题。
半夜,我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脑子里一直回想老王头挖坑时的情景。对了,那时我看到土坑的最底部有砖,一块平平常常的地方怎么会出现砖呢?怎么想都不太对头。
因为头一天晚上睡得不好,第二天我一直没有精神,走着走着就想打瞌睡。好不容易送完当天的信件,回到宿舍就想钻进屋里补觉,被元亮一把拽住。
“你小子可回来了,你知不知道,王一百来找过你。”
我莫名其妙:“王一百找我干什么?”
“唉,这事我也闹不清,王一百说他爷爷昨晚上死了,想找你问点儿什么事。”
我一惊,老王头竟然死了!
王一百来找我,不会是怀疑我把老王头怎么了,所以老王头才死了吧?
这事闹的,我顿时有种焦头烂额的感觉。不是我胆小怕事,事实上老王头的死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我不过是两次看到他在外晕倒,然后把他背回家而已。如果这样也要追究的话,可真是没有天理了。
元亮不住嘴地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也懒得跟他解释,径直回屋,咣当一声摔上房门。
当天晚上,王一百又来了,在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应该都是王家的人。我虽心中不忿,但也知道这件事不是闹着玩的,不弄个清白的话,我的清白可就没了。
面对王家人的诘问,我耐着性子把两次背老王头回家的事好好解释了一番。王家人倒也没为难我,只是王一百在走之前说了一句,我爷爷的尸体已经送到县里做死亡检验去了,如果有问题,我们还会来。
我这个悲愤哪,连骂娘的心都出来了。不过反过来一想,我没把老王头怎么着,送去做死亡检验,不正好能证明我的清白吗?有着这样的笃定,我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又过两天,老王头的事情已经在百草镇传扬开来,走在街上,时不时有人回头瞅我,弄得我十分不自在,心中暗骂王家人做事不地道,这还没宣判死刑呢,就已经弄得我臭名昭著了,让我以后怎么在百草镇立足?
幸好老天还是眷顾好心人,就在那天下午,老王家人特地过来人告诉我,老王头的检验已经有结果了,是自然死亡,没有其他。
从那之后,这件事才算是了了。虽然我一直怀疑老王头的死别有内幕,可是却不想自找麻烦。
第二天我又一次到镇西送信时,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老王头挖坑的地方。那个坑还在,因为昨天下雨,里面还积存着不少雨水。我尽量把雨水舀干净,坑底下的那块青砖清清楚楚地出现在我眼前。我和着湿泥挖了几下,露出的青砖面积越来越大,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
我挖了十几分钟,直到手指受不了才停下来,坑底下出现了一块直径大约三十厘米的砌在一起的青砖,我想,藏在泥里的部分应该还有不少,不过我没有工具,实在是挖不下去。
很明显,山脚下出现这种东西很不科学,当然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照我推断,大概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曾经有人要在这个位置建房子,这些砖是当时打下的基础,还有一种可能,这下面是一座坟墓。
如果真是我猜想的,问题就来了。老王头为什么要挖这个坑,他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他事先知道地里头有什么,还是有别的隐情?
我脑子里乱哄哄一团,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我在走之前用泥土把坑底的青砖全部遮住才走。
回到宿舍之后,我越想越不安,正巧元亮过来跟我唠闲嗑,我就把这件事跟他说了。三个臭皮匠赛过一个诸葛亮,我和元亮加起来最起码也能赶上半个诸葛亮。
我刚说完,元亮惊得直接从凳子上蹦了起来:“有这样的事!”
我说:“是啊,我正想不明白该怎么办呢,你小子鬼心眼多,把你的想法说一说,咱哥俩交流一下。”
元亮紧皱眉头,最后说出一句:“如果下面是座古墓,咱哥俩就发了。”
我斜睨着他:“你这意思是,咱俩去盗墓?”
元亮道:“富贵险中求,自古鸟为人死……呃,不对,是鸟为财死……”
我打断他:“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可真有文化。”
“就是那么回事,你说那个砖砌得很结实吧,我明天去弄两件趁手的工具,咱哥俩干他一手!”
元亮一晚都颇为兴奋,我却觉得事情并不是他想得那么简单。如果青砖下面只是一座古墓,瘫痪已久的老王头为什么要挖出来?如果他有吩咐,他的儿孙就能效其劳,根本不用自己动手。
第二天正好是老王头出殡的日子,这一天我和元亮正好休息。我和王家人虽然有纠葛,但是想到怎么也跟老王头接触过几次,于是就拉着元亮到王家致哀。
王家人见到我还算客气,只是王一百的表情透着别扭。
老王头的尸体就停在院子里,棺材上方搭着灵棚,辞灵仪式进行的时候,棺材盖掀开,家属亲朋对着死尸进行遗体告别。我刻意盯了老王头的尸体一眼,突然间发现,老王头那张煞白的死人脸上竟然长着一颗泪痣。
可是我明明记得老王头的脸上并没有泪痣,怎么几天之内就长起来了?
我把元亮拉到一边,跟他嘀咕了几句,元亮眉头皱成个大疙瘩:“我以前光听说女人长泪痣死丈夫,老头长泪痣会怎么样还真不知道。”
我哭笑不得:“这不是重点好不好,重点是老王头的泪痣怎么几天之内就冒出来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人都死了,长颗痣算什么?”
元亮一副很莫名其妙的表情看着我,我跟他也说不清,急得直想把他的榆木脑子敲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豆腐渣。
那一整天我一直心绪不宁,晚上也睡不安稳,好不容易眯了一会儿,总是梦到老王头对着我笑,他眼睑下的那颗泪痣在松垮垮的皮肤上来回晃荡,好像在跳舞。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七点多才起来,刚起床,元亮就咋咋呼呼地跑进来,张口就甩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他说:“老王头诈尸了!”
我一惊,赶紧扯住他:“你说什么,说清楚!”
这件事是给王家帮忙的人传出来的,据说昨天老王头下葬之后王家人就回家了,今天一早去山上烧纸,却发现刚起好的坟被破坏得乱七八糟,棺材就露在外面,而棺材里的老王头尸体却不知踪影!
我一整天都惦记着这件事,差点儿把信都给送丢了,直到晚上才听到这件事的后续。元亮说老王头的尸体已经找到了,就在离老王头家不远的山根底下找到的。尸体暴晒了半天,已经开始散发出臭味,指甲里全是泥垢,谁也闹不清是怎么回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老王头又跑去挖那些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