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漫长而又痛苦的,正当我几乎沉不住气的时候,皮包骨终于出现了,那时已经是他失踪的第八天。
他出现时十分狼狈,衣服上破洞无数,一张脸似乎比以前更加干瘦,脸色蜡黄难看,还有眼皮底下那圈分外明显的青黑,乍看下像是骷髅上面蒙了一张死人皮。
他当时就站在院子里,看见我的时候就倒了下去。我本以为他受了伤,上去查看了一番才知道,他不过是体力透支,支撑不住了而已。
皮包骨也如我那次受伤之后,整整睡了一天才醒。我没急着问他这些天的经历和失踪的原因,而是到食堂帮他买了一盆饭菜,他果然饿得很了,吃相跟饿狼扑羊一般凶猛。
等他吃完,我才问起他失踪这些天的事。老张说的事,我想,只要皮包骨回来了,那些误会肯定都能解释清楚。
皮包骨半晌没说话,我心想,皮包骨会说出我心里一直想着的那个答案,还是另有内情的答案呢?
“我……”皮包骨迟疑片刻,“其实这些天我一直被困在神仙洞里。”
果然如我先前的猜测!
“你小子真不够意思,自己一声不吭地跑去冒险,还害我白白担心了你好几天!”我佯装愤怒。
皮包骨难得地露出了愧疚的表情,我差点儿以为自己看错了。
“其实我一开始以为探洞一两天就够了,没想到神仙洞竟那么深,要不是运气好,这次恐怕就回不来了。”皮包骨语气中带着后怕。
我忍不住问他:“那你这些天一直都待在洞里吗?”
皮包骨嗓音变得有些低哑:“我昨天下午才走出来,实在太累了,就在山里待了一宿。”
我有点蒙了,就算皮包骨昨天出洞,可他待在洞里面也足有六七天,这么些天他是靠什么熬过来的?难道他学会了传说中的龟息大法?
“你在洞里这些天,靠什么撑过来的?”
“我进去时带了不少饼干和馒头,后来还在洞里找到了水源。”皮包骨简短地说道。
原来如此,要我说嘛,就算皮包骨能力超群,也不可能超越人类的极限。
“对了,跟你说件事,不过你听了一定要冷静。”
在皮包骨疑惑的目光下,我把那日老张看见他半夜从李锁儿房间里跑出来的事说了一遍:“这件事你必须解释清楚,要不然麻烦可就大了。老张不依不饶的,李锁儿到现在还神志不清……对了,忘了问你,你到李锁儿房间干什么?是不是跟你进入神仙洞有关?”
皮包骨简单地应了一声,在我的催促下,不太情愿地解释了几句。可是从他嘴里听到的答案却让我惊愕,他说他并不是奔着李锁儿去的,而是去找李金奎!
皮包骨说,那一晚李锁儿高烧,满嘴胡话,从她嘴里当然问不出什么东西。再说了,李锁儿刚爬出神仙洞的时候,可能是为了宣泄恐惧的情绪,不停地说话,说的都是她在神仙洞里的情形,连那些极隐私的内容也全都说了,让几个大男人听得面红耳赤。这种情况下,就算再问她,只怕也问不出什么别的来。
把李锁儿送回鹿场后,皮包骨注意到,李金奎听到李锁儿的胡话时表情很奇特,完全不像一个智力不全的人的表情,不是惊讶也不是心疼,而是一种深深的恐惧。虽然他极力镇定,可是他急速收缩的瞳孔和颤抖的手出卖了他,于是皮包骨才打算趁着夜深人静时拜访他,问清楚这件事。
皮包骨问他为什么害怕,李金奎一直跟他装傻,后来还突然发火,拿着扫把往皮包骨身上招呼。以皮包骨的身手,李金奎当然伤不了他,皮包骨见实在问不出什么,就抬腿走了,没想到会被老张看见,还引起了误会。
皮包骨回去后越想越奇怪,后来他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冲动,就请了两天假去探洞--他那时以为两天假已经足够了。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去,却几乎迷失在迷宫般的洞穴中,差点儿出不来。
神仙洞的洞口还算宽敞,一个二百斤重的胖子走进去也绰绰有余。走进去一段后,地势开始有明显的倾斜,那长长的斜坡尽头是三个洞口,洞口的大小和形状都差不多,不像是自然形成的。
皮包骨不知道李锁儿当时走的是哪个洞口,他选了中间的洞口,可是这一走,却迷了路。其实他在洞里并没碰上什么危险,李锁儿胡话里说的什么绿星星、红星星也没看见。(后来我怀疑李锁儿说的绿星星和红星星很可能是野兽的眼睛,有一部分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会发出幽绿或是其他颜色的光,比如说黄鼠狼)皮包骨进洞之前带了一把手电,还准备了一包蜡烛,幸亏他准备的这包蜡烛,否则他到现在还困在洞里。
说来那洞也真是蹊跷,岔路极多。那岔路并不分布在一条直线上,有时还分上下,真是进了一道门还有三道门,四通八达,无穷无尽,简直把整座山都绕成了盘丝洞。
听到这里,我除了暗自惊心之外,也很好奇皮包骨是用什么法子走出来的。
皮包骨自小就亲近大山、洞穴之类的地方也没少去。他刚开始并没有慌,还认认真真地想找出洞中的奥秘,可是见绕了许久都绕不出去,才开始有些着慌。
当然,他也是颇有经验,刚开始进洞的时候就垒了一些石块作为标记,也不知中间出了什么差错,后来他想回头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些标记了。
皮包骨越是急着出去,就陷得越深,他冷静下来之后,就停在原地不再乱走。他停下来的地方有一处渗水的石壁,入洞时带的水早已经喝光了,食物还有,不过他只有饿极了的时候才舍得吃几口。蜡烛也不太敢点,生怕用完了最后的光源,自己就再也没法子出去。洞中幽黑,不知时日,他在原地熬了一段时间,心中渐生绝望。
就在皮包骨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他竟然无意间抓到了一只不知是什么的动物,看外形颇似大老鼠,但是一双前爪锐利非常,竟能凿穿土石,背部还有薄薄的鳞甲,腹部却很柔软。皮包骨琢磨着倒像是穿山甲一类的生物,可是穿山甲一般生活在南方,东北这边是没有的。这只应该不是穿山甲,也可能是穿山甲的旁系生物,要么就是某种动物的变种。
看着这只奇怪的动物,皮包骨想到一个出洞的办法。他撕下身上的衣服搓成长绳,把绳子捆在那动物啃咬不到的地方,另一头牢牢地固定在手腕上。那动物颇为惧怕火光,行动又受到了限制,一开始拼命挣扎着要逃跑,见逃不掉之后就倒在地上,很长时间没有动静,背上的鳞甲也慢慢张开,真如死了一样。
皮包骨通晓动物的习性,知道它只是装死,心里也暗暗诧异这只动物竟如此有灵性。那动物在地上躺了很久,皮包骨很有耐性地守着它,最后还熄灭了蜡烛。
当一切都陷入黑暗之后,那动物从地上一蹿而起,想要扒出一个洞逃生,可是它身上拴着的绳子和皮包骨的手腕相连,自然无法得逞,还被皮包骨抓过来,狠狠虐待了一番。
如此几次之后,那动物才彻底老实了,蔫蔫地趴在皮包骨的脚下,再也不敢乱跑。虽然不知外间时日,可是照皮包骨的估计,驯服这只动物花了将近两天。
当然,皮包骨的目的并不是驯服它,而是想让它带路。那动物两天没吃东西,再加上跟皮包骨斗法,已经饿得有气无力。皮包骨把干硬的馒头掰碎给它吃,待养出一点儿精神之后,就驱使着它往回路走。
皮包骨这也是个极冒险的法子,可以说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幸好他还是赌对了。一人一兽走了很久,终于在所有干粮全部耗尽之前,走出了神仙洞。
出洞后正好是傍晚,夕阳下,那动物哀求地看着皮包骨,似乎在乞求他放了自己。皮包骨本想着把它驯养在身边,往后也是个帮手,可念在它把自己带出了神仙洞,还是把它放归山林。
我听完皮包骨这几日的经历,不由得啧啧称奇,要是我陷在神仙洞内,恐怕就没他这么幸运了。不过听完皮包骨的叙述之后,我倒是有几个地方想不明白。
“当初李锁儿陷入神仙洞前后不过两天,她是怎么出来的?”我想李锁儿总不会如皮包骨一般,也遇到一只奇怪的动物。
“应该是我们选择的路线不同。神仙洞内岔路数不胜数,李锁儿选的路线让她看到了一些令她恐惧的东西……”皮包骨说完这番话,突然间沉默下来。
我以为他累了,任谁在一个迷宫内的山洞里困几天,恐怕都不可能这么快就恢复。李锁不过被困两天,却直到现在还神志不清。
皮包骨沉默得并不久,他突然间开口,说的话把我吓了一跳。
“你前一阵子不是说起过黑石砬子山里的黑水潭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神仙洞和黑水潭说不定是相连的。”
我蹙眉:“怎么可能?虽然神仙洞和黑水潭都在黑石砬子山中,可是相隔很远。再说了,黑水潭非常深,而且潭中有水,如果它们相连,神仙洞岂不是被水淹了?”
皮包骨摇摇头:“神仙洞很深,差不多已经深入山腹,很可能某个地方已经跟黑水潭相连了,而且山洞之中有渗水的石壁,说不定那里就是跟黑水潭相接的地方。”
我略一思索:“有些道理。”
皮包骨盯了我一眼,然后没再说起这个话题。他躺在炕上又休息了一阵,然后回鹿场去了。我有点儿担心李锁儿的事不好解释,忐忑了两天。鹿场那边一直没什么动静,我担心不下,索性趁送信的空闲跑了一趟鹿场,也见到了皮包骨。
当时老张也在场,还没等我问出什么,就看见老张样子有些灰溜溜地走过来,对我说道:“上次跟你说那件事,那就是个误会……误会,小皮已经跟我解释清楚了,你千万别放在心上。”他勉强干笑了两声,转身就走,速度快得仿佛有东西在追他。
我大奇:“皮包骨,那天老张的态度很坚决,你是怎么解释清楚的?”而且看老张的样子,倒像是心虚的样子,我瞧他盯着皮包骨的眼神很是复杂。
皮包骨微微一笑:“老张不是本地人,他在老家还有个妻子……”
“呃?”
“我刚进鹿场没多久,就看过他和管账的老黄从苞米地里走出来。当时他们俩的衣服有些乱,裤子都没提好。”
我瞠目结舌,鹿场管账的老黄貌似是个男人。两人从苞米地里出来,而且衣冠不整,难道他们在苞米地里打架?也不对,一般男人打架不会殃及裤子,遭殃的应该是脸。难道他们俩在苞米地里撒尿?可是撒尿的话总不会连上衣也是凌乱的……我已经风中凌乱了,从前只在一些杂书上看到男人和男人之间叫作龙阳之癖,没承想眼下就有。老张想要为难皮包骨,却不想自己有个大把柄抓在别人手里,真是世事难料啊……为了排解尴尬,我随口问了问李锁儿的情况。皮包骨说,李金奎用车把李锁儿推到了风原县医院,大夫诊断她是惊吓过度,来得再晚些就会发展成癔症。大夫给开了不少汤药,这几天已经逐渐恢复神志,很少发作说胡话了。
既然皮包骨的事情解决了,我心里轻松不少,顿时想起别的事情来。因为肩上的伤已经痊愈,我没再去卫生所打针,所以已经接连好几天没看见耿小珍了,现在想起她,我突然有种想马上见到她的冲动。
我琢磨着元亮经常跟我说的讨大姑娘欢心的花招,招式倒是不少,可是他一个没谈过朋友的大男人想出的招式并不一定管用。
我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试一试他的招式。我跑了一趟供销社,在众多物品中转了一圈,最后挑中了一条桃红色的纱巾。
我用一条手帕包住纱巾,喜滋滋地往卫生所走,却没有如愿见到耿小珍,值班的大夫说她今天轮休。我知道耿小珍家的住址,只是想到我和她现在的关系还不明确,这么冒失地跑到她家,好像也不太妥当。
心里虽然这么想,可是脚步却不受控制地往她家的方向走去。我只想看她一眼,远远看一眼就好。
即将走到她家门口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忐忑地站在一棵婆娑的柳树下观望。就在这时,我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仿佛有人刻意踮着脚走路。与此同时,一双柔软的手突然蒙住了我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
我心中一喜,急忙拉开那双手,身后耿小珍正笑盈盈地看着我。
尽管我有许多甜言蜜语想要跟耿小珍说,可是见到她之后一张嘴就不利索了,磕巴了几次才说清楚自己的来意。
我把手帕递到她面前,耿小珍甜甜一笑,打开手帕,随手就把桃红纱巾系在自己的脖子上,笑着说道:“好看吗?”
说实话,桃红色的纱巾配上她素色的衣服真是说不出的出挑好看,我呆愣半晌:“好看,真好看。”
她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秦乐山,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虽然有追求她的意思,可是一直没对她挑明什么,被她这么一问,一张脸顿时红得像块大红布,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耿小珍挑着眉眼,她的眉毛并不是那种纤细的眉,又黑又浓,这样挑起来之后,面孔顿时带出一种笔描述不出的野性美。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秦乐山你一个男子汉,别婆婆妈妈的行吗?”
我被她这么一激,嘴里顿时冒出一句:“喜欢。”她满意地笑了,伸手摩挲着纱巾:“纱巾我会好好地带着,你……明天再来找我。”
我晕乎乎地回家了,看到元亮的时候顿时清醒了几分。若是他知道我和耿小珍已经确定关系,会不会活活把我给撕了?我当然不是怕他,只是相处了这么久,我跟他已经有了兄弟般的情谊,我真怕他因为耿小珍的事跟我翻脸。
本来几乎飞上天的心顿时被重重扯落,我没精打采地吃完饭,在元亮不解的目光下,走出了家门。
平时我心情好或者不好都喜欢往老蔡头家跑,在我心里,这个孤僻的老人已经是我长辈一般的存在。我进了老蔡头家,他正坐在院子里纳凉,嘴里叼着一支旱烟,松垮垮的背心更显得他的身体精瘦。
我一屁股坐到他身边,他随手在桌子上磕了磕烟袋,然后又塞了些烟丝进去:“怎么了,又惹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