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自古就被认为是苦寒之地,人烟稀少,所以在深山老林中有许多人所不知的秘密。百草镇并不大,它下辖之地多属山林,有两个地方为众人所禁忌,其中一个比较隐晦的就是前面提到的鬼马镰,而另一个却是人所共知,它地处深山之中,并没有具体的名称,有人叫它槐树井,也有人称作槐坟。
现在我就来讲讲这个地方。
槐坟地处罢甲山半山腰处,周围尽是成材的红松、落叶松、油松等上好的木材。而槐坟其实是一个呈圆筒状的深坑,直径有十几米,坑深也是十几米,坑的中央处长着一棵大槐树,槐树枝繁叶茂,树身大概要四人合抱。
本来深坑里长着棵槐树也不算奇事,奇就奇在这棵槐树春天落叶,秋天发芽,年年长高,树冠却总是保持和坑的边缘齐平,后来有人发现,原来那坑底竟年年在下沉。一年四季中有三个季节槐树的枝叶都如云一般遮挡着深坑,让人看不到其中的情景,只有在春季落叶时,人们才能一窥坑中的真貌。
据说在槐树的根部周围排列着七座坟,坟包浑圆,墓碑平整,坟包上杂草皆无,数年如一日,所以这里才被人叫作槐坟。
槐坟在百草镇一带很出名,但是谁也不知道这个地方是谁弄起来的,更不知道葬在槐树周围的七个人是谁,因为没人敢下去看个究竟。
我说起槐坟,是因为槐坟周围是一片上好的山场,以前一直没有人敢在槐坟周围伐木,可是最近从外地来了一批伐木工人,他们就在罢甲山中伐木。据说他们伐木是为了支援一个很大的工程,这群人就住在罢甲山下,一到了白天,那热火朝天的伐木声总是惊走一群又一群的山雀。
我第一次见到槐坟,还是因为一封信。
本来槐坟一带并不是我的送信范围,那天恰巧有一个同事得了急症,先前我失踪那几天一直是他帮我送信,所以我理所当然地揽下了他的工作。
罢甲山在百草镇的南边,山下不远是一个叫作绊马屯的小村子,我曾经跟着同事跑过两趟,对于那边的路线说不上熟悉,但也绝不会走丢。
我一路跋山涉水,走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才看见远处隐隐显出一些房屋的轮廓,这才松了口气。
我进入绊马屯之后,把信件统一交给村大队,那时候村大队都有广播,谁家有信听到广播后到村大队取就可以。
送完信后,我没有立刻走,而是在屯子里转了一圈,算是熟悉环境。我以前听何大爷说过,别看绊马屯小得可怜,其实相比百草镇辖下其他几个村子,它的来历倒值得说上一嘴。据说这里早在清朝时期就有了,当时有一群马贼在前面不远的罢甲山占山为王,他们的势力很大,人也很多,上能对抗朝廷,下能劫镖劫商,是一群让人恨得牙根痒痒的“胡子”。后来朝廷为了清剿马贼,派了一些奸细混进去,再用计谋将他们全盘诱出,最后在绊马屯设下大量的陷阱和绊马索,经过一番苦斗之后,终于绞杀了全部的马贼。而这里也被命名为绊马坎,就是绊马屯的前身。
后来到了抗日战争时期,这里一度成为小股游击队和鬼子的战场,要是认真说起来也是个好故事,不过在这里就不详说了。
我还在绊马屯里转悠的时候,突然间听到村口喧哗得厉害,似乎聚集了不少人。出于好奇,我也跟着两个村民一起跑向村口。谁知竟看到两个男人抬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男人,两个男人满头大汗,正拽着一个村民求助。
我凑过去一问,才知道他们是罢甲山里伐木的工人,东北一带俗称“木把”。浑身是血的男人伐木时不慎跌进槐坟,幸好被一根树枝挂住。不过他跌倒的时候被一棵倒下的松树砸到身体,松树粗壮的树枝刺穿了他的腹部,因此看起来十分严重。
工人被人救起,不过运送木材的车辆正好都不在,为了救人,他们只好抬着人来到离罢甲山最近的村子求助。
人群中挤出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他好像是绊马屯的村长,在他的安排下,受伤工人被放在一辆驴车上,送往百草镇卫生所救治。
那两个抬人的木把只有一个跟着车走了,还有一个满头大汗地急着赶回去。原来掉下槐坟的工人不止一个,他们赶往绊马屯的时候,还有一个工人没救上来。
我一听,也不急着赶回百草镇,和几个自愿去救人的村民一起赶往槐坟。
我们几个一路小跑,大概半个小时就爬到了罢甲山的半山腰。我远远看到地上一团嫩绿,能在这个季节看到这样的颜色,那里肯定就是传说中的槐坟。
我急急地跑过去,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半山腰的深坑远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坑,简直就像个巨无霸。比起这些,从深坑中伸出的茂密枝叶就更加让人无法想象。
那些枝叶远比我想象的还要浓密,至少从我的角度根本无法窥探坑底的一丝一毫。
我看见有许多人围在深坑周围,应该都是木把,他们有的人正在焦急地观望,还有几个人正合力拉着一条绳子,那条绳子上拴着一个很大的吊轮,吊轮悬挂在距离深坑最近的一棵松树上,一端在木把们的手里,而另一端则深入槐树茂密的树冠当中。
树冠不时晃动,我猜想应该是有人深入槐坟,正在想办法把人救上来。想到这里,我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起来,因为看不见其中的情形,就越发紧张。
围观的木把们不时低语,现场的气氛无比凝重!
就在这时,深坑里传出一声吆喝,拽着绳子的几个人顿时来了精神,同时发力,不多时就从槐树里拉出两个人来。
那条绳子绑在一个很瘦的男人腰间,干瘦男人一手拽紧绳子保持平衡,一只手上还拎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似乎失去了意识,一动也不动。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干瘦男人,无法想象这么瘦的身体里竟然有如此大的力气。
绳子被两个男人的重量扯成一条直线,越往上,拽绳子的几个人就越吃力。有几个木把上去帮忙,即将把两个人吊上来的时候,挂着吊轮的大树突然间传出“咔嚓”一声,吊轮连着一截树枝飞出老远,砸到堆放在地的木头上,木屑四溅!几个木把力量用空,齐齐摔倒在地!
干瘦男人失去了依仗,顿时往下掉去!眼看一幕惨剧就要发生在眼前,只见那个干瘦男人一点不见慌乱,他两只脚在树冠上一踏,竟然抱着那个男人瞬间跃到了地面上!
这一幕发生得实在太快,等大家缓过神来的时候,干瘦男人已经把那个人平整地放到地上,正慢慢掰那人形状扭曲的右腿。
“没大碍,只不过右腿和肋骨骨折了。”
一个站在最前面的胖子顿时松了口气,急忙叫上两个木把把人抬到绊马屯。他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干瘦男人:“干得好,皮包骨,这次的事幸亏有你,月底我多加你半个月的工钱!”
原来干瘦男人叫皮包骨,配上他这副身材倒也相得益彰。
皮包骨听到胖子的话,脸上也没露出什么得意或欣喜的表情,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我对皮包骨十分感兴趣,可是根本挤不过去,十几个木把将他围住,纷纷询问槐坟里头的情况。皮包骨一脸淡然,他只是轻轻地回了一句什么,围住他的木把皆是一脸失望。
胖子拍着手:“快散开了,散开了。你们几个过来,其余的赶紧去干活,今天的钱都不想要了?”
木把们一脸不情愿地去伐木了,被胖子点到名的几个走过来。胖子指示他们去捡一些松枝和骨节草,骨节草在山中随处可见,我不知道胖子要干什么,于是没走,站得远远看热闹。
几个木把收集了一堆松枝和骨节草,胖子亲自动手,用三块石头垒成一个品字形,然后在两边分别插上松枝,一个木把递过装有馒头、大饼和一条生鱼的碟子,胖子一一把碟子摆放整齐。
当时我并不明白胖子的举动是干什么,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木把们祈求平安的一种方式,通常在刚开山或者出现事故之后,都会举行这种仪式。胖子垒的三块石头,中间那块代表虎神,祭了它不会遇到老虎或者其他猛兽;左右两块分别代表五道神和土地爷,传说这两个神仙均能消灾免难。
把这些准备好之后,胖子把又全部木把都召过来,一群人全部跪下叩头,地上黑压压的一片脑袋,蔚为壮观。
胖子叩头后没立即起来,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大概就是一些希望山神保佑的话吧。之后他让人点燃聚成一堆的松枝和骨节草,松枝和骨节草燃烧起来之后,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乍听还挺像是放鞭炮,我猜想那个说不定真是用来代替鞭炮的。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皮包骨,他站在一群东北大汉之中毫不起眼,可是他的身手却让人印象十分深刻。我带着几分遗憾走了,如果有机会,希望能跟他交个朋友。
回到百草镇之后,我听说骨折的工人还在卫生所里治疗,而另一个因为受伤严重,已经被送往风原县的大医院。
折腾了几天,这件事才算过去。得急症的同事已经开始上班,我就不用去绊马屯送信了,不过那天我送完信后回到邮局,却看见同事正跟元亮说什么,元亮的表情很是怪异,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也凑过去听,原来同事说的事跟槐坟有关,当然他说的不是前些天发生的事,而是他今天从绊马屯听来的新消息。
自打那天两个木把跌进槐坟之后,伐木工人身边就频频发生怪事。比如说伐木的工具时常莫名其妙地不见了,然后又突然出现在已经找过的地方。再比如说堆在一起的木材会莫名地滚落,已经砸伤了几个工人的脚……诸如有木把在林子里迷路,砍树时斧子经常掉头,吃饭时在锅底发现大量泥沙,临时搭建的小屋有蛇出没,这些几乎都成了常事。
现在几十号木把人心惶惶,要不是胖子拼命压着,恐怕早有人甩手不干了。毕竟这些人只是为了混一口饭吃,谁都不想拿自身的安危开玩笑。
胖子心急如焚,他亲自跑了几次绊马屯,跟村长沟通,要把所有木把的住处都挪到村子里,饭菜也由村里人提供,他付给适当的报酬。村长同意了,如今绊马屯里住满了木把,倒是十分热闹。
第二天同事又到绊马屯送信,回来之后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全村人养的家禽全部不见了!
他去送信的时候正赶上绊马屯全村总动员,到处寻找各家的家禽,可是看样子,暂时不会有结果。
我猜想绊马屯很多年都没这么热闹过了,一群伐木工人,再加上莫名失踪的家禽,不知道其中有没有联系。
我颇为关心事态的发展,而那个同事不管有信没信,三两天就要跑一趟绊马屯,看来他的好奇心比我强烈多了。
那天同事从绊马屯回来之后,又给我们讲起新的消息,原来那些家禽已经找到了,说起来着实邪门,经过一村人几天的忙乱,有人在村后头的水沟里发现了大量的鸡鸭鹅毛,那些毛聚成一大团,上面覆盖着泥沙,把水沟都堵死了。除了毛,还有淅淅沥沥的血迹,那些血迹有些被沙土掩盖了,不过只要细心观察还是能看到痕迹。
村里人顺着血迹一直走,竟然走上了罢甲山,最后那些血迹消失在槐坟的边缘。
绊马屯的人一边怀疑是寄住的木把们偷偷杀死了全村的家禽,一边又怀疑有鬼祟作怪。后来村里人嚷着让木把给个交代,要不就要赔偿他们全村的鸡鸭。
胖子再一次焦头烂额,为了息事宁人,也为了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于是让皮包骨再一次进入槐坟里面。他出来后说,里面有很多鸡鸭鹅的尸体,这些家禽身上没有伤口,不过一个个都像是被什么吸干了血。
皮包骨拿出一只死鸡,鸡身上的毛已经差不多都被拔光了,死状难看,拔毛鸡的身上很容易就能看到没有任何伤口,整只鸡看起来干巴巴的,就像是特意被人做成了脱水鸡肉,由于鸡身上没有水分,所以在坑底下几天竟然没怎么腐坏。
这种事情明显不是人能干出来的,绊马屯的村长也清楚,这些木把根本不可能杀掉他们村的家禽。自古以来,伐木行业就是个忌讳极多的行业,他们操持着危险的工作,凡事都是谨小慎微,连斧头掉头都不能说成掉头,只能说“出山”,这样一群人,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亵渎山神的事情呢?
这番道理大多数人都能想得通,于是家禽死亡事件就落在槐坟上头。
槐坟已经存在了很长的年头,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也不知道它存在的意义。槐字,从木从鬼,本来就让人联想到鬼怪之说,再加上槐坟下面有七座坟,怪不得,这一切事情肯定跟鬼魂有关。
众人得出这个结论后,无不惧怕。没办法,人对鬼怪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尽管那段时期一直倡导打倒牛鬼蛇神,也不能完全阻止唯心思想的传播。
害怕鬼神,源于人对死亡的恐惧,只要还存在死亡,就永远也无法消除这种恐惧。
胖子也害怕,他不光害怕有鬼作祟,更害怕伐木受到影响。不过胖子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他立即建议村长找一个会“看”的人来,把槐坟的事弄个清楚明白,也好安木把们的心。至于请人的钱,他决定一力承担!
胖子的魄力让村长敬佩不已,村长忖度之下,觉得不能辜负胖子的一番心思。他思来想去,最后敲定的人选竟然是老蔡头。
我还真有点儿猜不透村长的心思了,虽说老蔡头自打饿虎地事件后在百草镇一带小有名声,可是他只看风水,不懂方术。更何况在百草镇里还有一个神婆、一个神汉,一般家请人都会选择他们俩,况且我不觉得槐坟一事跟风水有关。
说到底,老蔡头还是被人请去了罢甲山。听说是村长和胖子亲自登门,才请动了老蔡头。我因为送信没有时间,所以没能亲眼去看,只能事后听同事的后续转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