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冉婷显然不解其意,因而好奇问道:“究竟是谁?”
“林采女,讳风笙。”
苏冉婷脸上本来极其生动的表情明显一滞,有些不敢相信般地看着纳兰回雪:“娘娘是说……是那位颜妃的……”
“是啊,前朝颜妃林倾城的表妹,林风笙。就是因着她那位媚惑君主的表姐,她入宫以来的日子并不好过,似乎是一直都被皇上禁着足。”纳兰回雪一说完又感觉自己实在多嘴了些,于是便对着苏冉婷讪讪地笑了笑。
苏冉婷皱眉,话语间带了些许不自觉的怜惜,“那这位林采女也太可怜了,明明自己什么错也没有,却偏偏要替去世的表姐顶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纳兰回雪也道:“倘若不是父亲职位高,只怕林采女的日子会更难过一些。只是林家的力量早在前朝林倾城被赐死时削弱了,现在大概也只空有一个名头而已。不过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既然如此,皇上为何执意要林采女入宫?”
“嫔妾岂能妄揣圣意?不过若说家世,除了皇后的祖父是当今叶宰相,谁还能比过醉妃娘娘呢。”苏冉婷淡淡一笑,纳兰回雪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恰好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银铃般清脆的笑声,纳兰回雪估摸着是言笑晏,苏冉婷却皱眉奇道:“这是宫中哪位妹妹,性子竟然如此不拘一格呢。”言下之意是怪来人不守礼节。
纳兰回雪知道她的意思,因此便替言笑晏辩解道:“应该是和我一同入宫的沉美人言氏,讳笑晏,也住在这未央宫,是个出挑的美人,想必是刚安顿好就来了,你们若能认识认识也好。我在这宫里除了你和她只认识当初选秀时的那个梁氏,她倒不会来看我,别的和我要好的姐妹却一个个没选上。”话音未落,门后便有一位佳人窈窕而来,发间别着几朵开得绚烂的月季花,口中直道:“纳兰姐姐,妹妹来晚了!”
“门外那起子奴才傻了,妹妹来了竟然没有一个通报的。”纳兰回雪赶紧起身上前迎接言笑晏,言笑晏却不好意思地笑道:“是妹妹让他们别吱声的,本想给纳兰姐姐一个惊喜……”说着那双大眼睛便不自觉地瞟向苏冉婷,目光里满是藏不住的好奇。
“来了就好呢,本来本宫也打算去瞧瞧你的,”纳兰回雪打趣道,“什么惊喜,该是惊吓罢!”
苏冉婷本来也附和着纳兰回雪笑,这时却见言笑晏瞧她,于是赶紧起身盈盈一拜道:“嫔妾拾夕阁从五品良媛苏冉婷,见过沉妹妹。”
“苏姐姐客气了,既然是纳兰姐姐的密友,那和我也自然算是朋友了,何必如此在意那些繁文缛节,倒平白失了亲近。”言笑晏只好又回了个礼,方才又明媚地笑了起来,“我与纳兰姐姐同住这未央宫,是从六品沉美人言笑晏。”
“姐姐已听醉妃娘娘说起过。既然妹妹不认生,又比纳兰妹妹年幼,姐姐便也厚着脸皮叫你一声沉妹妹好了。只是妹妹身上用了什么香料呢,姐姐从未闻过呢,连月季花的香味都敌不过,味道真是好别致!”苏冉婷拉着言笑晏同坐下,却忽然若有若无地闻道一阵不同于月季的极其清新好闻的香味,于是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口。
“这是我家的一位医女调配的,我敢说天底下也算是独一份的了。”言笑晏有些骄傲地微笑道,精致的脸上流露出些许异样的光彩,“我素来不喜读书,只粗通一些笔墨文字,还是我娘给这香料起了个名儿,叫‘红萼无言’。”
“沉妹妹这香的确是与众不同的,叫人闻过一次就极难再忘了呢。”纳兰回雪命可算得上心腹的素烟端上了几盏清茶,皆是由兰溪亲手泡的,茶香袅袅,沁人心脾,“‘红萼无言’?是出自《暗香》么?‘红萼无言耿相忆’,你这香料的味道并不浓郁,清清淡淡极好闻,这样的香味说是‘无言’,倒也格外应景。”
言笑晏惊讶道:“纳兰姐姐可真有才华!”说着她的脑袋微微一晃,那几朵月季花就有些摇摇欲坠了。
纳兰回雪伸手帮她把鬓角的月季花重新别好,这才微微一笑道:“我是个愚笨的,却是我家小妹颇好诗词歌赋,我曾听她吟咏过几次《暗香》,故而记得。”
苏冉婷忙附和道:“微雨妹妹颇具慧根,日后必是个大才女呢!”
言笑晏笑道:“微雨?是纳兰姐姐的妹妹么?”
“是我的四妹,我一向很疼她。”纳兰回雪想起那个惹人怜爱的四妹纳兰微雨,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三人接着又说笑一回,过了几柱香的时间,苏冉婷先辞行道:“想必醉妃娘娘也乏了,嫔妾告辞。”
言笑晏急忙道:“苏姐姐说得极是,我也同苏姐姐一块出去。”
其实,苏冉婷虽喜爱言笑晏天真活泼,却又不爱她的“没大没小”,而言笑晏心里也觉得苏冉婷虽是个和善可亲近的,却太在意礼节,反而显得无趣得很。二人各怀心事地走后,纳兰回雪静坐着品了一会茶,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叫来了含月:“你和素烟、兰溪仔细监督着那些人干活,本宫先去瞧一瞧林采女。”
含月有些惊愕,她觉得林采女相当于半个废妃,和她交好完全没有好处可言,相反还容易连累纳兰回雪自己,因此有些迟疑地劝阻道:“娘娘……”
“本宫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好了,本宫一向很有分寸。”纳兰回雪冲她安抚地一笑,然后放下茶杯悠悠地起了身。
含月见状只好道:“奴婢一切都听从娘娘的。”
本来就是同在未央宫,纳兰回雪信步而行,不一会就到了林采女所居的偏殿。之前她只是随着引路宫女远远一望,待走得近了,便更觉这里的荒凉之处,似乎连那墙壁都斑驳得要脱了色,于是心中更添一份对这位无辜的林采女的怜惜。
含月之前已前去报了纳兰回雪要去探望林采女的消息,因此这偏殿的门微微敞开,走出一位衣衫极其朴素粗劣的小宫女,她面容也算清秀,此时有些惶恐地向纳兰回雪跪下行礼道:“奴婢司棋见过醉妃娘娘,愿醉妃娘娘吉祥!”
“免礼,本宫还有些话要同你家主子讲,你还是去院子里候着等候差遣罢。”纳兰回雪只淡淡地点了点头,然后那名唤“司棋”的小宫女忙唯唯诺诺地退下了。
走进林风笙所居的偏殿,纳兰回雪一阵皱眉,同在未央宫,自己的寝殿却要比这个奢华许多,想必就是从六品的言笑晏也比她过得舒坦,这里虽不是冷宫,但这待遇也和冷宫差不离了。许是猜到了纳兰回雪在想什么,陋室敝床间偶然传来一个宛如莺啭声音:“恭迎醉妃娘娘。”
纳兰回雪见这个林采女虽口里恭恭敬敬地说着客气话,可是连头都不曾低一下,一双美眸反而仔仔细细把纳兰回雪打量了个够。她倒也不生气,只吟吟笑道:“久闻姐姐美貌,今日一见果不虚传。”其实她说的是实话,听兰溪介绍这林采女比纳兰回雪年长足足八岁,虽然荆钗布裙、不施粉黛,衣饰可能还不及兰溪她们好,但一张小脸却也显得格外妩媚漂亮。秋水般的眼眸盈盈似是会说话,再加上她肤如凝脂,唇如点朱,真是个难得的佳人,从她也不难臆想出当初比她容貌更胜一筹的颜妃林倾城。倾城倾城,那容貌该是有多美若芝兰?
“娘娘听说的,大概是表姊林倾城的美貌吧,我和她不一样,我可不是皇帝身边的宠妃。”林风笙打量完纳兰回雪就闭上眼小憩,她说话极不客气,似乎在向纳兰回雪下着逐客令,“娘娘也见着了,我确实是在禁足,娘娘若要在我身上打什么如意算盘,那可真真是娘娘的失误。”
纳兰回雪指尖轻轻在一旁的一个小木桌一点,“姐姐这是在说什么呢?妹妹来看姐姐,可不是为了算计姐姐什么。”
“我没什么利用价值,便是娘娘有心也只有失望了。”林风笙懒懒地歪在床上,“那么娘娘来是有何贵干?”
“姐姐可真是嘴利得很,这样不会讨皇上喜欢的。”纳兰回雪微微一笑,“既然以后是同住未央宫的姐妹了,妹妹自然要来看望姐姐,给姐姐一个见面礼。”
林风笙撩起眼皮又看纳兰回雪一眼道:“我也不需要讨他喜欢。”
纳兰回雪知道这个“他”是指纪承天,但她这次也没有说破,只笑道:“姐姐好大胆!这种话也敢说。”言罢从袖中取出慕可姬所赠的那支并蒂玉簪,“姐姐可知道这个是什么?”
“‘叶上初生’?娘娘怎会有这支玉簪?”林风笙果然知道这些,她美眸定定瞧着玉簪,话语里却突然含了讥讽,“我想起来了,醉妃娘娘现在虽未侍寝,却是皇上身边的宠妃,有这支玉簪也不稀奇。”
纳兰回雪没注意她的不善,只顾问道:“‘叶上初生’这名字好雅致,就是这玉簪的名儿么?”
“是,就是取自‘叶上初生并蒂莲’这句词,是先帝曾命能工巧匠做来赠给我表姊的。表姊和曾经的醉妃娘娘——”林风笙说着恶意地咬唇一笑,瞅着纳兰回雪的反应,“——被处死后,这支玉簪就到了当今皇上的手里,据说这玉簪皇上只会赠给倾心相待的人。醉妃娘娘如此盛宠,这礼我可不能要。”
纳兰回雪头里似是“嗡”的一声,“倾心相待”?慕可姬?那么皇上只怕对自己恨之入骨……她脸上忽然惨白一笑,一下子就失去了再会会林风笙的心情,只对着林风笙道:“谢姐姐告诉我这些,既然这礼姐姐不喜欢,妹妹就叫宫女送些别的来。”
林风笙不置可否。
从林风笙住的偏殿里出来,纳兰回雪又叫含月给林风笙送去好些贵重的东西,而她一直有些浑浑噩噩,这一整个下午都过得不知滋味。好在暂时没有高位妃嫔不避嫌地来探望她、拉拢她,否则必定觉得纳兰回雪是个反应迟钝的。她代替慕可姬入宫本就是错误,而慕可姬在纪承天心里的地位又如此之重,那她岂不是……
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临近黄昏时纳兰回雪本在用晚膳,李有才却忽然上门拜访:“恭喜娘娘,贺喜娘娘!皇上今晚就翻了娘娘的牌子!”
兰溪等人喜不自胜,连忙帮纳兰回雪梳妆打扮,纳兰回雪却呆滞如木偶,只知道任她们摆弄。兰溪替纳兰回雪梳头时见纳兰回雪脸上没有笑容,只以为她是担心,因此便宽慰道:“娘娘如此美貌,并不输给那些宠妃,皇上一定会宠爱娘娘的。”纳兰回雪没答话,只木然地瞧着镜子里那个妆扮得如荷露低垂、杏花湿润的女子,内心像荡秋千那个急速下沉的时候,沉甸甸说不明感觉。
她就这样坐在床上等纪承天的到来,其他的下人早下去歇了。未入夏天的夜晚总是不浅薄的,纳兰回雪这时才如梦初醒,心里战栗得可怕。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有多可怜,如果纪承天要她如林风笙那样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她也不惧,只是她心里担忧着纳兰家,不愿意因为自己给家里带去灾祸,困难要来她也只有迎上去。正暗自愁苦之际,纳兰回雪的眼里却忽然进入一抹明黄。
“臣妾纳兰氏恭迎皇上。”纳兰回雪不敢起身,只恭敬跪下行礼,等待着纪承天狂风暴雨般的震怒。
果然,纪承天冷冷一笑,平日里不常有起伏的声线今日听起来格外冰凉,让人忍不住战栗,“朕的醉妃果真恪守妇道,知书达礼。”
纳兰回雪聪慧,怎会听不出他话里话外的嘲讽,虽然她内心一阵反感,但面上仍是一派温顺的模样,似乎根本没听懂他话里的深意:“皇上谬赞,臣妾不敢当。”
“纳兰回雪,在朕的面前你最好不要装糊涂,你这样的聪明人,会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么?”纪承天哼了一声,然后随意地在床边坐下,打量着面前楚楚动人的纳兰回雪,“朕倒是很好奇,你用什么样的手段从可姬那里骗得了这件事,又费劲心思地替她入了宫。”
纳兰回雪心里苦涩,又不是她自己主动要入宫争宠的,一切只是巧合,何来“费劲心思”一说。但她多少都会忌惮着纪承天的身份,并不敢把自己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因此只抬头依依笑道:“臣妾不懂皇上在说什么,还请皇上明示臣妾。臣妾愚钝,不敢妄加揣测圣意。”
纪承天仍是冷笑,他略一伸手,很容易就捏住了纳兰回雪小巧的下巴,然后强迫她和他对视:“不懂?可姬的事难道真的不是你在从中作梗?”
“皇上圣明,臣妾虽仰慕皇上英姿,但臣妾并不敢犯欺君罔上之罪,惹皇上不喜。”纳兰回雪努力抑制住内心不绝的厌恶,脸上仍是做出一派动人的微笑,但是这笑像是一块浮在水面上的碎冰,并不能抵达她的眼眸深处。
“你倒是学得乖!”纪承天一松手,纳兰回雪便赶紧低下头,“醉妃既然如此恭顺,那好,朕给你一个补偿的机会。”
纳兰回雪突然有些预料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于是心里不由得带了几丝惊恐,一双媚若秋水的眼睛也染上了慌乱。她俯身盯着纪承天那双滚金边的缎面皂靴,却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都有些不稳了。
纪承天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个女人头上戴的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也不知为何就这样怔怔地出了回神。双方如此僵持了半晌,然后他忽然伸手,拔下纳兰回雪头上那支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纳兰回雪那一头乌发瞬间散乱,纪承天见状声音里含着讥讽道:“醉妃怎么不戴那支并蒂玉簪了,可是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么?”
“臣妾错秉皇恩,不愿再这样借着别的佳人的皮活下去。”纳兰回雪慢慢地说道,“皇上大可不必如此重视臣妾,臣妾何德何能,不过是一介才貌平平的女子,怎有滔天洪福受皇上恩惠。”
纪承天冷笑道:“这可由不得你,既然你想入宫,朕怎会不答应你,风光受宠难道不正是你想从朕这里得到的么?”
纳兰回雪披散着长发叩首:“臣妾并不曾有这般想法,只愿平平安安度过余生。没想到皇上如此看待臣妾,真是叫臣妾惶恐。”
“这点朕并不能如你所愿,醉妃,朕失去的,必定要从你这里百倍地夺回来。”纪承天的语气平缓如陈述,他的眼眸却突然黯了下来,像是一汪看不透的湖。
来不及惊呼,纳兰回雪忽然被人按向床,接着那人欺身而上,毫不怜惜地吻着她。悬挂着的撒花帐子随着床上人的动作微微一晃,划出了一个暧昧的弧度,然后久久没有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