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纳兰成房外,本有丫鬟要前去给纳兰成报信,却被纳兰回雪拦住。纳兰回雪瞧得他是在写文书,不能被打扰,而周围并无下人服侍,只有一个丫鬟在门外守着,便知是纳兰成生性沉默寡言,喜欢安静。这么想着,纳兰回雪忽然内心一阵酸涩,爹也不算年轻了,偏偏大女儿嫁去狄戎族联姻,后又难产身亡;二儿子因个人职位,常年回不了家;三女儿又要入宫为皇室妃嫔,他身边剩下的四女儿和五儿子又尚且年幼,还不知道未来是个什么定数。静静站立了一会,纳兰回雪悄声走到纳兰成身后,然后力度适中地为他捏肩捶背。
反应过来的纳兰成几乎是当即要起身行礼,却又被纳兰回雪叫住:“女儿不希望这时候和爹爹以天子妃嫔和臣子相称,女儿别无他意,只是想在临行前对爹爹表一表孝心。”
“行了,爹知道爹的雪儿是个孝顺的。虽然四下无人,可你终究是天子妃嫔,这种事不该劳你。”纳兰成缓缓道,一向波澜不惊无所起伏的声音里竟似带了几分哽咽,“只是雪儿终究是要去皇宫里了,爹还是舍不得。爹善口齿功夫,只能劝雪儿一句,入宫后不要为了争宠和那些女子勾心斗角,你虽有着良好的出身,耍手段却未必敌得过那些后宫的小女子。”
“爹,这些女儿都知道。女儿只是恨,无法再为爹娘尽孝道……”纳兰回雪犹自抽泣了一会儿,这才渐渐平复了内心的愁苦难耐,“爹大可放心,女儿做事向来有分寸。有了大姐的前车之鉴,女儿懂得必不会叫自己白白受了委屈。”
“若儿……唉,也是爹爹没能耐,堂堂御史大夫居然无力保住她。更何况若儿生性善良,必不害人,可她自己的难产是不是遭了小人陷害还未可知。”纳兰成眼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愧疚,“狄戎族族长丹鄂那倒是很疼她,狄戎族的女子也是生性豪爽,可是丹鄂那还有两个通婚的汉人侍妾,她们也许就会对宠爱不凡的若儿恨之入骨了吧。”
纳兰回雪恨声道:“这不就足以说明君王的宠爱也是危险的么?再得恩宠又如何,君王怎么可能为了一位女子荒废后宫三千粉黛。女儿必不会寄希望于此。”
纳兰成立即四下张望,之前门口的丫鬟为避嫌也掩了门下去了,他见没人才略略松了口气,“刚刚不是还很聪明么,怎么又说起这种糊涂话。在宫里你可要万事小心,不要这般说些大不敬的话了。”
“爹爹教导得是,女儿记住了。”纳兰回雪好不容易控制住的声音也逐渐哽咽起来,“女儿年幼时常与爹爹拉勾打赌,这次女儿就以自己的后半生下注——女儿必能平安度生。”
纳兰成身体猛地一颤,“爹知道你比若儿多几分手腕,只是雪儿别怪爹唠叨,刚刚那番不忠不义的话应当缄口。这次入宫你娘会帮你把东西都打点好,另外,雪儿,”纳兰成顿了顿,似乎用了很大的勇气才继续说下去,“特殊的时候,就无需保持善良了。”
“女儿都懂!”纳兰回雪咬一咬牙,“爹爹,这次入宫女儿打算带上含月和素烟,她们聪敏不说,又是从小便贴身服侍女儿,知道女儿的习性,而且她们都是纳兰家所救,对女儿必定忠心耿耿。”
“雪儿都如此说了,为父还能有什么异议?听从你的意见便是。”纳兰成沉沉地叹一口气,“爹只怕你娘受不了这个打击呀,刚刚爹去看她时她还在哭。入宫前的这些日子你多陪陪你娘。”
纳兰回雪亦垂泪道:“女儿不孝。但雨儿是个聪慧善良的,她将来必能好好对待娘亲。”
纳兰成半晌无语,过了好一会才幽幽开口:“雨儿的性子和若儿颇有些相似,只怕也是个过于单纯的。将来她的婚事家里必要好好上心,必不叫她也和若儿一般受委屈的。”
纳兰回雪动容,父女俩接着又絮絮叨叨聊了好半天。在纳兰回雪起身打算回房时,纳兰成突然道:“雪儿,流风是个好孩子,只是可惜了。”
纳兰回雪身体一僵,她知道父亲的意思,但她也深知这种事是不该任性而为的,因此只是强颜欢笑道:“表哥年少功高,将来的表嫂可是有福的。”纳兰成听了也不好再打击女儿,就挥挥手让纳兰回雪回去休息。
纳兰回雪回到房中,含月和素烟都没有歇下,一个打点着纳兰回雪的首饰,一个又在给她的瑶琴焚香。纳兰回雪知道她们是不愿先于主子就寝而在故意找事做,因此她便带了点歉意道:“辛苦你们了,都歇下罢,我还不困,想一个人静静坐会儿。”
含月道:“终是春寒料峭,小姐不宜久坐,怕要着凉。”
“不碍事,含月,你去给我准备笔墨纸笔,我想写封信。”纳兰回雪说罢又补充一句,“做好这些你和素烟就去休息罢,我就寝不一定要人服侍的。”
话虽这么说,含月还是让素烟给纳兰回雪找来一件雪白的狐狸毛滚边披风系上,素烟一边给她系上一边絮絮道:“含月说得不错,小姐可要仔细着身体。”
言语间,含月已经把东西都准备好,不知是不是因为她猜中了纳兰回雪的心事,因此她给准备的不是普通的信纸,而是精致的薛涛笺。纳兰回雪并没有说什么,便挥手让她们下去了。
淡粉色的薛涛笺,宛如一朵朵盛开的芙蓉,恣意绚烂地绽放在桌面上。纳兰回雪怔坐了好一会,这才提笔开始写信,觉得自己入选一事有必要告知陆流风,可真写起来又觉得那笔有如千斤,不由得泪珠和笔墨齐下,刚写了不出两句话就被泪水浸得氤氲成一团。
她转身把没写几个字的笺纸放在煤灯上点着了,明媚的淡粉色在飘忽的火焰中渐渐燃尽,也把她的一片心意全部烧成了死灰。纳兰回雪并没有忘记,妃嫔私通男子究竟是多大的罪名,虽然她还没有位分,但是这样无论对自己还是陆流风都不好。
窗外的月亮依旧亮得惊人,淡梅梳月影,庭院中婆娑的几棵红梅树把清冷的月光化成细碎的一点点,仿佛一场破碎的美梦。
纳兰回雪隐隐地叹了口气,然后“呼”地一声吹灭了灯。
不出几日,便有宫内的太监前来宣旨。纳兰成、佟氏、苏氏、冯氏、纳兰回雪和纳兰微雨一同到正厅接旨,只听那太监尖声道:
“安裕九年四月三日,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御史大夫纳兰成十四岁女纳兰回雪,性情恭顺,知书达礼,著封正二品妃,赐号‘醉’,于五月十八日进内。钦此。”那太监念完后,似乎是别有深意地瞧了纳兰回雪一眼,而后者也是一脸震惊。
何曾有初入宫即封正二品妃的说法,而且纳兰回雪还惹出了慕可姬的那和乌龙,虽然纳兰家是朝廷重族,但是想要安抚人心也不至于如此惺惺作态吧?更何况前朝妖妃余若仙的封号“醉”已被当成南夏国历代的禁忌,纪承天的做法可不就是要将她置于风尖浪口上么?
虽然心中一时思绪万分,但纳兰回雪面上还是波澜不惊地让人引了宣旨太监和礼仪姑姑去饮茶。做完这些后,纳兰回雪又偷偷叫来含月,叫她去打听一下别的秀女的位份情况。
“雪儿,你……”宣旨太监和礼仪姑姑刚走,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纳兰成嘴唇都颤抖起来,那样忧虑和不敢置信的目光,仿佛即将失去一个重要的宝贝。素来有些软弱的佟氏当即落泪,纳兰回雪只好提醒太监和礼仪姑姑还在纳兰家,这样哭哭啼啼传出去总是不好,并且极力好言相劝。苏氏和冯氏也来安慰佟氏,只说是皇上好看才高貌美的三小姐,这是三小姐的福气,然而她们究竟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还说不清。纳兰微雨抱着弟弟纳兰元和,一时倒有些茫然,不知为何这样一件喜事会让大家如此。
打探消息的含月很快回来了,新晋的小主位份大多在正六品以下,比如梁氏就被封为正七品常在,只有苏冉婷被封为从五品良媛,同时她也比纳兰回雪早一日入宫。纳兰回雪知道自己被封为醉妃的事不久就会闹得妇孺皆知,纪承天不就是刻意要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么?想到这里纳兰回雪又不禁苦笑,这本来不是自己的意愿啊,醉妃醉妃,世人只道其意为“深醉君心”,可这位君王并没有醉,反而是清醒地把她当成玩意戏弄啊。
“相斟相劝忍分离?不如饮待奴先醉,图得不知郎去时。”纳兰回雪微微叹气,想到再无缘分的陆流风,只觉天意弄人,她若非闺阁女子,必要呼酒买醉,只要不知去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