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
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
是刈是濩,为烯为络,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
薄污我私,薄浣我衣。
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近几天来,《葛覃》这首诗就像一剂膏药一样贴在了任东风的心里,害得他连做梦都尽是《葛覃》里描绘的男耕女织、割葛浣衣的恬静画面。潜意识里,他也将《葛覃》与葛覃镇画上了等号,却又担心葛覃镇会是全盘打翻《葛覃》的别样一番境地。越是这样,他就越是对葛覃镇充满向往和憧憬。
终于,害怕等待会湮没了激情,没等到报到期限的到来,怀揣着派遣介绍信,任东风提前乘车上了路。
葛覃镇隶属于江凌市南城区,是南城区所辖五个乡镇中最大的一个乡镇,它离市区较远,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汽车一路颠簸,还未到场镇,任东风就已知道梦里的葛覃镇只不过是行走在断桥路上的羁旅人,这羁旅人此刻只能在桥的那头翘首远望,根本走不到现实世界中来。
虽然葛覃镇并非藤蔓森森、黄鹂欢歌,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它就繁华喧嚣。实际上,整个场镇上只有三条主街道,街道的名字倒是应了任东风梦里的景,一望而知是从古代衙门里走出来的,一条叫正大街,一条叫光明街,还有一条叫威武街,葛覃镇政府所在地就在其中最热闹的正大街上。
说是镇政府,其实除了屋顶上飘着国旗,楼正中挂着国徽之外,和周围的房屋并没什么区别。镇政府对面的临街店面旁有一对反光柱头,这对柱头光光滑滑、金光闪闪,平时是否替店主招揽过生意没人知道,却是招揽和满足了不少有些自恋倾向、喜欢照镜子却又懒得随身携带梳妆镜的人。看到这对柱头,任东风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对着柱头照了起来,他当然不会觉得自己有自恋倾向,只一面整理,一面琢磨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前去报到,还没等他想清楚该是严肃还是活泼,他的两条腿已经把他带到镇政府办公室门前。
办公室里坐着一个戴着茶色眼镜嘴巴涂得血红的女人,这女人其实生得并不难看,只可惜茶色眼镜太大,口红太红太亮,她的脸又太小,衬得她的整张脸如同一副吊着红色吊牌的大眼镜。
看见任东风走进门来,大眼镜从镜片后的余光里扫了他一眼——大眼镜虽没经历过什么大风浪,却也熟谙人情世故,仅这一眼余光,已足够让她断定任东风与上访、找茬不挨边,她意犹未尽地放下煲得发烫的电话粥,红吊牌一张一合地问道:“你找谁?”
“我是来报到的。”刚才反复琢磨的表情看来都白搭了,任东风顺着大眼镜的问话回答。
“哦,听说了,姓任吧,到区上报到了吗?”
“还要到区上报到?”
“当然了,我们归区上管,你还没去吧,去了再回来,也不远,就在门口等车,有直达区上的班车,二十分钟就到了。”知道任东风是新分来的大学生,大眼镜热情起来。
虽说区上离葛覃镇只有二十分钟的车时,可是连同等车,加上反反复复的折腾,报完到已是下午五点多,大眼镜告诉他,镇上领导已经交代了,让他先回去准备一下衣物床褥,十七号上午八点半准时过来上班。
十七号一早,任东风就提着铺盖卷直奔葛覃镇,谁知他当天晦星高照,偏巧碰上一辆会在中途爆胎的车,让他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当他深一脚浅一脚赶到镇政府时,已是上午九点。头一天上班就迟到,估计任何解释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料想自己定会被批评得体无完肤,任东风突然生出“砍头不要紧”的大无畏念头来。
办公室里坐着的还是大眼镜,看着任东风走进来,大眼镜忙把屁股从椅子里拔了起来,然后突然又似有所悟地坐下,表情严肃地说:“来了,东西先放在那边的椅子上,你的宿舍已经安排好了,在院子里一楼最里面那间,现在住房紧,你先将就一下。”
很显然,大眼镜并未留意到任东风是否迟到的问题。任东风本来伸长了脖子等着被砍,谁知道砍脖子的人竟临时忘记拿刀,窃喜之余,倒弄得任东风有些惶恐。
没等任东风缓过劲来,大眼镜接着道:“这是钥匙,一会儿你先去打扫一下房间,对了,下午两点半有个会,就在楼上的会议室开,你也要参加。”
任东风留意到了大眼镜语气的变化,奇怪她为什么前次那么热情,这次如此生硬,但他并不想深究,只想大眼镜没抓着自己迟到不放就已谢天谢地了。不过,任东风后来不久就知道了,偏远地方的作息时间是不作数的,早上说是八点半上班,其实九点钟能到齐就算不错的了。
下午的会议是一个叫王国威的副镇长主持的。王副镇长四十来岁,圆脸,大眼睛,笑起来时脸上有一对浅浅的酒窝。这样的相貌若是长在女人脸上决计是个美人,长在男人脸上则少了几分威严,多了几分和蔼,尤其是长在王国威脸上更是明显地在和他的名字斗气。王副镇长在主席台上满面严肃地说着会议议程,任东风却忍不住在脑子里天马行空地为童年时的王副镇长勾勒出了一幅虎头虎脑的儿童像。
议程宣读完毕,台上的领导从副镇长开始讲话,然后党委副书记、镇长、党委书记轮番补充和强调,内容从小春生产说到养猪养鸡,又从养猪养鸡说到农业结构调整,再从农业结构调整说到财税民政、计划生育、安全生产,任东风坐在那里,情绪逐渐从新奇新鲜变成了无趣无聊,他越听越觉得这一点一条的“补充和强调”像极了小孩子们“你是猪”——“你是猪”——“你才是猪”的斗嘴互骂,他懒得记录这些罗圈儿官话,但他又担心别人以为他刚来就不知谦虚,第一次参加会议都不作记录。为了掩人耳目,他翻开笔记本,一笔一画地练起字来。字还没写几个,忽然听到党委书记叫他的名字,任东风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只听党委书记说:“站起来认识一下,这位就是任东风,南方大学毕业的,今后就在党政办公室工作,另外,党政办公室暂时由周小美同志负责。”
任东风机械地站了起来,一面讪讪地朝大家点头,一面纳闷,这党委书记的讲话怎么如此短,不是才说养猪的事吗,怎么一下子就扯到介绍自己了。
周小美原来就是大眼镜。她在葛覃镇已工作了近五年,别的本事没有,察言观色倒是一把好手。任东风没来之前,她已在党政办公室干了两年,但是由于领导嫌她文不能写材料,武不能驻村社,所以迟迟不说让谁在党政办公室负责之类的话,她虽善于察言观色,却好比算命先生只能算别人算不出自己一样,没能算出领导对自己的看法。这掐算的失误,让她把自己五年没有上位的责任归结到没能进一步讨领导欢心上。为了争取上位,她把工作重心放在投领导所好上,几年下来倒是麻将、扑克、桥牌无所不通,令她苦恼的是领导们娱乐的时候会想到她,工作中却依旧把她忘记。
周小美得知自己将要在党政办公室负责的消息是在任东风报到后的第二天,那天她去党委书记办公室送开水,无意间听到书记和镇长的谈话,谈话内容大致就是决定由她暂时在党政办公室负责。听到这一消息后,周小美欣喜万分,不过欣喜归欣喜,她还不至于昏头,想到此时送开水会有偷听“人事任免”的嫌疑,她马上提着水壶掉头离开。回到办公室,周小美更是久久不能平静,想到自己终于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周小美决心一改往日的嘻嘻哈哈,重塑一个庄重严肃的“领导”形象。遗憾的是这个“重塑”工作对周小美来说似乎太难,近几天来,虽然她时时提醒自己要注意形象、要稳重成熟,可是她对自己的提醒却又总是事后诸葛亮似的跟不上拍,她的“稳重成熟”总是在她的嬉嬉笑笑进行到一半时才猛地钻出来。
周小美的这种神经质有点像飞驰的汽车突遇障碍物后的急刹车,坐在前排的人还知道是遇上了障碍物,坐在后排的人简直莫名其妙,周小美的同事们没人抢占到汽车前排,于是纷纷猜测,认为周小美一定是后院起火,家里发生了“内战”。
虽说早已经得知了自己要在党政办公室负责的消息,又虽说只是让自己负责,并未宣布自己就是党政办公室主任,听到党委书记在会上宣布这个消息时,周小美依旧异常激动,尽管她压抑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努力使自己看起来宠辱不惊,但她的脸却还是不听她的使唤,通红着出卖了她。
听到党委书记在会上的话,任东风才知道葛覃镇党政办公室负责人的位子原来一直空缺着,再回过头来看看周小美大眼镜下露出的一截通红的脸,任东风这才看懂了周小美的心事,悟出了周小美阴晴不定地对待自己的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