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别得意,说你靠谱,是因为你这人还算正直,不阿谀做作,除此之外,虽有点小才,还真没什么大用处。”
陈前的话来得直接,呛得任东风半天接不了话。不甘之余,任东风耿耿于怀地抢白道:“那你还敢让我来做你的副总?怎么,你是想玩‘儿达则兼济天下’?”
听任东风话带醋酸,陈前笑道:“哟,还伤自尊了,听了‘没什么大用处’心里不受用了,告诉你,被我老陈夸说‘靠谱’的人还真是不多,你不懂,这年月,正直不阿谀做作已经是资本了。再说了,我倒是想玩儿玩儿‘达则兼济天下’,只可惜,老天爷还没让我‘达’起来呢。”
听完陈前的话,任东风摇头道:“你小子这样子还不‘叫达’,我算知道什么叫贪心不足了。”
“我可跟贪字扯不上关系啊,我这是实事求是,不弄虚作假,再说,你又不是税务局的,——哦,对了,说起‘靠谱’,想起老二前两天给我寄的两张相片了,他小子不简单,已经是正营了。”陈前道。
“他升正营的事我知道,这家伙有责任心,做什么事都拼命,还就真配他缉毒警的身份——想想他做卧底的样子就替他过瘾,肯定又帅又刺激。”提起林卫北,任东风忘了自己的“没用”,无限神往道。
“你呀,说你书生气你还不服,真是越活越天真了——肯定是《无间道》看多了,哪有这么多卧底做,再说了做卧底哪有想象的那么好,我不希望他去当什么卧底神探,他干那一行本来就够险的了,再去当卧底,脑袋基本上也就别在裤腰上了。”
“你说的也是——对了,这家伙怎么只给你寄相片,干嘛没我的?”任东风作酸道。
“你看你那点小心眼儿,跟个女人似的,你那小破地方,就是寄了,收信肯定也比我这儿慢,再说,你人都跑我这儿来了,上哪儿收信去?”
“这话听着还算能安慰人——相片带没带,我看看?也不知这家伙现在什么模样了?”任东风心内释然却仍不死心,索性小心眼到底。
“当年在学校就数他帅,现在穿警服更是——人模狗样了——又不是情人,相片怎么会随身携带,再说,带他的相片在身上太不安全指不定哪天把自己的情人都给拐带了出去。”
“看你说那话,用那词——怎么跟我一个毛病——嫉妒,纯粹是嫉妒。”
两人一边说一边笑,忽然,陈前想起齐小海的事,正色道:“对了,老五小海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小海怎么了,去年还接到他的电话,他不是说他设计的软件就快开发出来了吗,怎么会出事?”
“快别提那软件,全是那破玩意儿惹的祸。老五他们公司在设计一个什么游戏软件,这事由老五负责,谁知道老五刚把软件的大致程序完成,就被别人偷走,还没等老五把设计好的软件交给公司,这游戏就被另一家公司投放到市场了,结果公司老板硬说老五有问题,老五背了黑锅不说,还丢了工作。”
“尔虞我诈呀!”任东风感慨着道,“——老五在学校时就比较单纯,容易相信人,不过也好,经过这事他也算磨了一磨,以后也就吃一堑长一智了——不过凭老五的功底,找个工作还不容易,也不至于叫"出事了"吧。”
“我这不是还没说完吗,”陈前接着道,“因为背了黑锅还丢了工作,这家伙心里那口气一直顺不了,像你说的,就因为他功底扎实,所以他那口气更是顺不了,工作丢了后,他索性不去找工作,整天猫在家里写程序——你知道写的是什么程序吗——病毒。”不等任东风猜测,陈前自己说出了答案。
“他写病毒?”任东风吃惊道。
“可不是吗,之前的游戏不是他编的吗,所以他对那游戏最了解,他写的病毒就是专门针对那游戏来的,只要是连了网的电脑,如果装了那个游戏软件,再一运行那个游戏,机子就马上瘫痪,其他电脑要是不幸感染了那病毒,就根本连机子也开不了,——说实在的,我还真佩服那小子,那家伙还真是厉害,他写那个病毒好多杀毒软件都拿它没辙——你不会不看报纸吧,还有网上也铺天盖地的。”陈前忽然想这事闹得那么大,任东风应该也是知晓的。
“以前我倒是每天必看书看报,恰好是从去年开始,我懒得看了,再说,像你说的,我们那小破地方哪有什么网——渔网倒是不少,我也没有上网的习惯,所以——然后呢?”任东风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脑袋暂时抛开了葛覃镇的那段记忆,生怕这多说的一句话又把自己引了回去,慌忙切断自己的思路急切地想知道下文。
“然后他就被抓了,再然后,也就是上个月吧,他被判了三年。”
“难怪他忽然没了音讯,想起毕业那会儿,他说他的梦想是做中国的比尔·盖茨,没想到盖茨没做成,反倒——这小子他傻呀,凭他的水平,根本就不应该稀罕呆在那种不信任他的破公司,他倒好,为赌一口气,把自己赔进去了。”任东风痛惜着摇了摇头。
“唉,也是不输那口气呀!——我算看透了,这人生的历程其实就是心和路调和的历程。人这一辈子走不走弯路,就看心和路是合纵连横还是各执一道了,路肯定不是每段都平,但心得平,如果因为不平的路段太多,心就被连横过去,也跟着不平,人基本上也就栽进去了,这就叫不怕路不平,就怕心不平——所以呀,你也要看开一些。”陈前不失时机地劝慰道。
“你小子什么时候变成哲人了——放心,我不会那样的。”任东风并不相信自己真的不会把那口气看得那么重要,但“哲人”的话却还是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弦。
任东风还在体味哲人的心路调和哲人继续说话了:“对了,老五恰好就关在瑜城二监,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他。”
明日,任东风和陈前驱车去往瑜城二监。
任东风受影视剧影响太深,对于监狱,他能想到的是铁门、高墙、电网、土坷大院子,他不知道监狱是分监区和家属探视区的,而且区域不同,环境不同,权利也不同。任东风不是囚犯,他没有进到监区的权利,也没有审视监区环境的权利,只能逗留在探视区。因此,他脑子里铁门、高墙、电网、土坷大院子的影像也仅只能停留在脑子里而已。
探视室不是很大,但也不小,一长排透明的厚玻璃像一堵墙把探视室分成了两半。脆弱的东西往往隐藏了无比强大的力量,就像这玻璃——厚重的石头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它击出一条裂缝,可它只简简单单地竖在那里,却就能硬生生地把强大的、大石头不能砸碎的“自由”拦腰切断开来。
坐在玻璃墙边的凳子上,任东风正焦急地等候齐小海的出现,陈前忽地谦让道:“待会儿他出来了,你跟他聊。”
“我说你说不都是一样,这你也让。”
“当然不一样,我好歹也在瑜城,想来看他,一踩油门也就过来了,你那么远,难得见他一面——还有,老实跟你说吧,我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的,还真有些怕跟他讲话。”陈前解释。
“怕?怕什么?怎么会怕?”任东风刚问完,陈前还没来得及回答,齐小海就身着灰色的囚服跟在狱警身后从玻璃墙里的门道里走了出来。齐小海本就生得白净,在灰色囚服、惨白灯光的衬映下,他白净的脸更显得苍白无血色。因为长时间和电脑打交道,齐小海的眼睛已有些近视,可他似乎不喜欢戴眼镜,那双近视的眼睛已习惯性地摆着眯缝的架势。这“苍白”和“眯缝”懒懒地趴在齐小海的脸上,等它们透过玻璃墙展现在任东风和陈前面前时,已全然变成了颓废。
看到任东风,齐小海眯缝着的眼睛里闪出一丝惊喜,但那惊喜只是惊鸿一瞥转瞬即逝。坐定之后,齐小海拿起手边的电话筒看看陈前,又看看任东风,平静道:“你怎么来了,老四告诉你的吧。”
“你别怪老四,是我自己要来的。”玻璃没能隔住齐小海的表情,齐小海转瞬即逝的惊喜全落在了任东风的眼睛里,他手握听筒转头看了一眼陈前,解释道。
“谢谢你那么老远的还能来看我——不知道是你们——其实,我真不希望在这里看到你们。”齐小海摆弄着手指,言下之意是如果事先知道来者是他俩,他将拒绝接见。
监狱很人道,任东风注意到齐小海的手上并未戴手铐。虽然没有手铐,但任东风还是感受到了冰凉,他有些心酸:“你的心情我了解,我们是兄弟,你没必要这么见外,再说,你的案子又不是什么丢人的案子——人哪有不犯错误的时候,你别那么想不开。”任东风尝过被人缅怀的滋味,生怕自己对齐小海的安慰也落到缅怀的境地去。
“放心,我没事,在里面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也清醒了——不就三年吗,我倒要看看谁可以笑到最后——”齐小海身处监狱,想来被人缅怀的次数并不多,他并没太在意任东风的安慰,也未把任东风的安慰当作是缅怀,但这也并不代表他真的就会欣然接受劝慰,他脸上挂着笑,回答却是冷冷的。笑是冷笑的笑,冷也是测不到摄氏度的冰冷。
“你现在过得怎样?”齐小海调转话头问。
“我?还和以前一样,也还在老地方。”人与人之间不能作比,事与事之间也不能作比,一比就有了高下,也就有了故事和话题,任东风不愿把自己和自己的事拿出来供齐小海作比,怕一比就把这场探视变成了两个祥林嫂的对坐缅怀,故意轻描淡写地回答。
“你要把这世道好好看清,不要像我一样,受人坑,遭人害——你还记得吧,当初我俩坐公车时遇贼的事,打死我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在这样的地方天天与贼们打交道。”齐小海不是任东风肚子里的蛔虫,他不知道任东风的心事,况且他根本也就无心谈论任东风的事,一句问话之后,他又回到了他自己的世界里。
“我——”任东风有些语塞,“——人生就像一本书,好看的一页要翻,不好看的一页也要翻——”
“你不用劝我,人生不会像书,真要像书,撕起来倒容易。”任东风的话还未说完,齐小海突兀地打断。
任东风再次语塞,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雾气太重,似要凝结成小雨滴。任东风转过头来,看了看陈前,求救似地道:“哦,对了,老四还有话要跟你说。”说完把听筒递到陈前面前。
陈前回望着任东风,他来看过齐小海一次,太知道任东风此刻的心情,于是接过听筒:“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想嘱咐你多注意身体,另外你要有什么想看的书或者需要用的什么东西只管告诉我一声,下次我给你带过来。”
“不了,在这儿呆着还看什么书——别看这儿是监狱,倒是什么都不缺。”齐小海有些自嘲地说。
探视的时间本来就不长,齐小海又客套冷漠得不愿多搭一句腔,陈前以为有任东风一起,齐小海会健谈开朗一些,没料到结局仍和他上次来探视时一样。两人来时各有各的唐突,都只想着劝慰和鼓励,并未预料劝慰和鼓励会半途而废,此时半途而废突然杀了出来,两人倒像是不懂事的小孩子闯进了不该闯的禁地,被人发现后受追堵一样,只有仓皇逃离。
离开二监,陈前对着任东风道:“老五说话爱说半截,你觉得他会怎样?”
“我看出来了,他不太愿意面对我们,我看他并没有想开,咱们今天来得也太没准备,思想上全是仓促,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更别提劝导了——他的样子冷漠得让人担心,你离他近,以后得多过来开导开导。”任东风答。
“我看他也有点悬,他那性格,只怕我说了他也未必会听,所以刚才我才说我有些怕跟他说话——天啊,老三,你可千万别学他!”陈前忽然有些后怕。
“你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来了,放心,这次到你这儿来,我想开不少了,你的‘两个理论‘够让我受益匪浅的了。”任东风想起了陈前的“人总不能一辈子瞎混过去,终要给自己找条路”和他的“心路调和”来。
“两个理论?是什么?”陈前不解。
“我干嘛要告诉你,增添你的骄气——想让我心理平衡,完全放下包袱是吧,好啊,让我吃吃大户就行。”
“你这臭小子——吃大户是吧,没问题,说吧,怎么个吃法?”陈前慷慨道。
“瞧瞧,有钱人,说话腰板就是直,不能把机会给你多了,免得你日后显摆——你这几天做我的免费司机跟免费导游,带我到瑜城周边转转就行。”任东风笑道,他希望这笑能产生足够的温度,可以把心里快要凝成小雨滴的雾气蒸发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