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钱浩在牌桌上鏖战正酣,忽然手机响了起来,钱浩正欲抱怨是谁这么不识趣,耽误自己发财,拿起手机一看,却是彭昆的号码。钱浩不敢怠慢,对着手机正想说话,却听彭昆在电话那头道:“你在哪儿?马上把任东风给我找来。”电话挂断,钱浩不敢恋战,他拿起电话拨了起来,拨了半天,结果却是办公室没人听,任东风的手机关机。钱浩是聪明人,早听出了彭昆语气不对,没联系到任东风,他立马遣散了牌友,亲自到办公室找人。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见任东风迈着懒大步优哉游哉地从厕所里踱了出来,钱浩见着有气,问道:“你去哪儿了,彭书记到处找你——走,一起到彭书记办公室去。”说完朝彭昆的办公室走去。
一见任东风,彭昆气就来了,对着任东风厉声道:“上班时间不上班,你上哪儿去了?”
“上厕所。”任东风听出了彭昆的不满,但他的确只是上厕所而已,因此他的回应理直气壮。
“上厕所有理了,我问你,你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了,干嘛跑省上去参加什么群体性上访?”
钱浩这才明白彭昆生气的原因,他想真是老天长眼,自己还以为这落水狗打不着了呢,没想到落水狗却自投罗网主动送上门来挨打来了,果然是得失天自知,今天这牌局散得总算有些价值。钱浩此时虽搭不上腔,心里却是花开朵朵。
“谁胡说的?哪儿上访了?我没去!”任东风不甘示弱。
“哼,有胆去,倒没胆承认了,信访材料上白纸黑字签的名,我想不出葛覃镇哪儿还有第二个任东风。”
任东风倒是没抵赖,到省上去讨公道是他一直想做的事,但却并未成行。他虽想去,怎奈他体内流着的血是暗红的,那血色让他注定过不了自己“思前想后、顾虑重重、犹豫再三”的关,此时彭昆提及,反倒给他刺激出了胆气:“有没有第二个任东风领导肯定比我清楚,要不然再查查还有没有一个"任东锋"——哦,我说的不是刮风的风,是锋芒的锋,另外还要谢谢领导提醒,省上啊我也有好久没去过了,现在还真是想去,要不然我就去一下。”
见任东风如此嘴硬,彭昆怀疑起来,他忽然间明白定是有人假冒了任东风的名,又见任东风扯上“海选”的事,彭昆怕安抚没安抚下去反倒再捅一个马蜂窝,他立马缓和了口气:“肯定是你们这批人里有人上访了又怕承担责任所以签了你的名,这人也太没素质,这样,你写个情况说明,证明你没去。”
“没去就是没去,我凭什么给别人写什么证明,况且我还本来就想去。”任东风的胆气试探出了彭昆的退缩,更加理直气壮。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让你写个证明怎么了,你看你这死鸭子嘴硬的态度。”钱浩本来在一旁看得惬意,忽然间他发现彭昆有偃旗息鼓的苗头,好容易才盼到战火纷飞,他可不甘心让硝烟弥漫的战场立即就烟消云散,于是对着任东风有意火上浇油。
“我就这么不懂事,也就这态度,你要把我怎么样吧?”李白说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任东风对着钱浩就有点像李白对着敬亭山,只不过人家是相看两不厌,他们是相看两相厌。听见钱浩的火上浇油,任东风不但不愿流露出服软的迹象,反而挑衅起来。
才刚投石问路,任东风就听见了响,钱浩正中下怀,他正想拉开战役,进行猛攻,彭昆却不遂其愿并不恋战,只转过脸对着钱浩道:“算了,他不写算了,你去写个情况说明,证明他没去——这事就这么算了。”
喜欢打仗的人一般都不爱议和,钱浩骨子里就有山本五十六战争贩子的影子,现在是好不容易捞着一场仗打;任东风虽不是好战分子,但这回也是憋了一肚子气不想议和;谁想彭昆却要草草收兵,古人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遗憾的是眼前却是将在内,君在前,眼见着炮火熄灭,钱浩和任东风的想法居然破天荒地有了一回一致,那想法就是虽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
《信访条例》上有个属地管理、就地解决问题、疏导教育的原则,任东风当了几年的党政办公室主任,处理过不少信访案子,人常说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没到三十年,任东风的风水就从河东转到了河西,他也就成处理信访案子的人变成了被处理的信访人。任东风知道市上找彭昆也就是循例了解情况,要求疏导教育,争取就地解决问题而已,当然,任东风的问题不是彭昆解决得了的,彭昆只能是循例了解一下情况,却不料一股“循例”的微风也能把彭昆吹成来势汹汹。任东风忽然想起一个笑话来,说是有人从湖北宜昌跳长江,淹死之后尸体却从下游的宜昌漂流到了上游的四川宜宾,看彭昆此时的态度,任东风想彭昆“袱上水”的本事肯定也不会比那跳长江的人差。
当然,任东风此刻能想到的不光只是笑话,他也想到了那个冒签了自己名字的人。想着那人连留下自己名字的勇气都没有,却又还想强出头,那血色不知道暗红成何等模样。任东风正为那人感到悲哀,忽又一想,自己连参与的勇气都没有,与那人相比自己岂不是更加悲哀任东风沉浸在了顾影自怜中。
顾影自怜还在继续,工作也要继续,任东风接到吴晓的电话,说市监察局要来葛覃镇考核工作。
吴晓比任东风幸运,虽说同是98届毕业生,但吴晓当选副乡长时既没有所谓的身份限定,又顺利通过了人大选举,因此,他不在“身份出问题”人员之列,依然完好无损地当着他的监察局副局长。
监察局的工作按片区分工,吴晓并未分管南城区,但听说要到葛覃镇考核工作,吴晓主动要求参加,98届毕业生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吴晓既为自己感到庆幸,又觉得有必要当面安慰任东风。
吴晓想要安慰任东风的心态是忐忑的,这忐忑来源于他和任东风当初在江凌大酒店因林珠儿而吃的那顿鸿门大餐。一般大餐吃完消化后,或多或少地会转化成脂肪长在身上,但吴晓和任东风当初吃的那顿大餐因为彼此都难消化,所以均未能转化成脂肪,而是转化成了一层隔膜,有这隔膜夹在中间,对吴晓来讲,这“有必要”的安慰更像是一项让人忐忑不安的任务。
工作一结束,吴晓抓住时机,紧跟着任东风走进宿舍,开始执行他的任务。
“老三,咱们那届毕业生的事我都听说了,他妈的那群害人精!——你现在是怎么想的?有什么打算没有?”
“我能有什么打算,没打算。”任东风有气无力道。
“市里很多事业单位都在招人,你干脆想办法考回市里去,省得呆在这里生闷气,你说呢?”
“考?我吃饱了撑的再去考!”任东风想起了当年垂青于他的几个市里的事业单位来,他觉得真是莫大的讽刺,当初他嫌人家门槛儿低,庙门小,听吴晓的意思,如今要想进人家的庙门也还得过五关斩六将了。
“人在屋檐下,现实就是这个样子,你的脾气也该改改了,你就去报考一下,能有什么大不了的。”
“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是脱离苦海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说得轻巧,换了是你,我看你还有没有这么洒脱。”任东风直言直语,并未有影射吴晓之意,吴晓却莫名其妙地做贼心虚起来,他叹了一口气道:“你也别损我了,——说正经的,你也应该知道了吧,你们这事基本就已经是定局了,你要想开一些,千万别去学柳应强,也别去搞什么越级上访,你知道吗,上头现在正准备追究这两件事的责任。”
吴晓本是好意劝阻,怎奈任东风近段时间已成了混身长刺的刺猬,难分好赖,逮谁刺谁,他越听越觉得吴晓的说辞与彭昆的说教如出一辙,听起来很是刺耳,于是刻薄道:“果然是做了领导,说话都这么有倾向性了,追究责任是吧,威胁谁呀!”
“我这也是为了你好,我知道你没到省上去搞越级上访,白提醒你一句,你这人就是不识好歹。”
任东风正为自己没参加上次的行动而感到羞耻,吴晓偏要提起,任东风便把羞耻变为了羞愤:“你还真看得起我,咱们不是兄弟吗,你还不了解我,我有那贼胆吗?”
看任东风的态度偏激,吴晓知道再谈下去肯定又会是不欢而散,他讪笑着正欲转换话题,恰好与他同行的人此时打来电话说要起身返程,吴晓在心里偷舒了一口气,劝慰了几句后起身告辞。
吴晓走后,任东风脑子里的“笑话”、“悲哀”、吴晓的说辞连同二姐的劝慰展开了混战这混战愈演愈烈有些乱花渐欲迷人眼了,任东风越发彷徨起来。
任东风的彷徨令任御风心痛不已,她怕任东风会像柳应强那样迷失自己走进死胡同,又怕自己过多的劝导会像灾难过后的纪念日,每纪念一回就给任东风多造成一回二次伤害,这时恰好临近国庆长假,任御风便嚷嚷着要任东风陪自己外出旅行。
任东风当然知道二姐的良苦用心,他也想趁着长假远离江凌市,重新调整自己的心态,但他的远离调整却不是与二姐同行,而是独自去往瑜城让“黑五类”里的兄弟替自己洗洗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