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的一个早晨，我刚到办公室就接到宋雪宁的电话，叫我马上到他办公室去一趟，语气十分凝重，我不敢耽搁，几乎是小跑着去找他。
推开门我一眼就看到坐在宋大夫对面的江护士长，不禁愣了一下，走上前，“您怎么来了？”
江护士长抬眼看着宋大夫，没出声。
“怎么了？”我感到紧张，怎么也想不明白会有什么事儿把退休在家的江护士长都惊动了，“江护士长您这是……”
宋大夫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信封递给我，他表情严肃，目光如炬，叫我更加摸不着头脑。
“你看看。”
我打开来一看，立即明白了江护士长坐在这的原因。
那是封打印好了的匿名信，内容自然与我有关，信上说我才是我们病房发生的那次医疗事故的直接责任人，被医院处分过的章晓雯不过是替我背了黑锅。看过这封信，我的第一反应这是章晓雯写来的，我感到不可思议，不久之前她才跟我说过那些彼此原谅的话……我的假设旋即被推翻了，因为江护士长说医院的纪检部门不仅找她了解了情况，还找来已经辞职的章晓雯，据说调查的结果跟上次并没有差别。也就是说，章晓雯再次将责任扛了下来，她并没有对人讲出实情。
“左娟儿，”江护士长语重心长，“病房不比别的地方，同事之间不管有什么矛盾你都应该从工作角度出发，得大度，别影响了团结。”
我立即明白过来，老护士长认为是我和同事间闹了什么矛盾，真难为她一片苦心。
“是，我知道。”我重重地点头。
“遇事要冷静，人命关天呐。”
“您放心吧护士长，这我都知道。”忽然很想流眼泪，护士长和宋大夫他们没有任何理由的选择了信任我，我不敢想象他们若得知了真相会做何感想。还有已经离职的章晓雯，关于这次医院又调查的事她对我只字未提，如果不是江护士长的到来，可能我永远都不会知道这封匿名信的事儿……
在医院充满着来苏水味道的房间里我手里的那封信却弥漫着一股特别的味道，叫我一下子就想起某个地方，只是我想不出这封信寄出的理由会是什么。
从宋大夫办公室出来我立刻就跑到了咖啡馆去找王小东，强压着心底的火儿，将那封匿名信摔在他脸上，冷冷看着他。
一脸错愕的王小东将匿名信看完，“这是怎么回事？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有人寄到我们医院纪检处的！我正想问问你这是哪儿来的！”
“问我？”
“你闻闻那张打印纸，什么味儿！”
他凑在鼻子前闻了闻，“咖啡味儿啊。”随即他反应过来，“哦，合着你以为这匿名信是我写的！”他哭笑不得。
我气得掉眼泪，“那你说这是哪儿来的！除了咖啡馆哪儿还会有咖啡味儿！”
“不是，”他拉着我坐下，“你别着急，好好想想还有谁知道这件事儿……”
“不用想，这件事除了我跟章晓雯就只有你跟我妈知道，医院找章晓雯调查过了，她根本就没说，剩下的就只有你跟我妈两个人，我妈肯定不会害我，剩下就是你了，这打印纸上一股咖啡味儿，我一拿到就闻出来了，就算这信不是你写的，肯定也是从咖啡馆出去的！”
他想了一会儿，试探着问我，“你是说……小毛？”话一出口他又连连地摆手，“不可能，不可能，她怎么知道你的事儿呢？不可能，左娟你还是对小毛有成见……”
“小毛是不知道我的事儿，可是你知道……”
王小东急了，“这种事儿我能跟她说嘛，左娟你也太不信任我了。”
“我倒是想信任你来着，可是这信、这信上的咖啡味儿，你叫我怎么理解？”我抹着眼泪。
“你不能胡搅蛮缠吧左娟，就因为这张纸上有咖啡味儿你就认定了是小毛这也未免太荒唐了，我从来就没跟她说过你的事儿，就算她想写，她写得出来嘛！”
我一时语塞，恨恨盯着王小东，我们就那么僵持着。
“左娟儿……”
“算了，”我摆摆手示意他别再往下说，“算了王小东，这事儿也别再提了，”我忽然冷静下来，“吵来吵去的也没意思，反正那次事故本来就有我的一份儿责任，是章晓雯自己扛下来我又厚着脸皮不肯承认才没受处分，这事儿我也想开了，不受处分是侥幸，要是挨了处分那也是应该的。”
“左娟你这个人就爱走极端，钻牛角尖……”
“我还得回去上班呢，走了。”
王小东追出来，“下午我带小毛去你们医院给他哥哥拿药，我们晚点儿去，等你下班咱们一块吃饭。”
“再说吧。”我头也不回。
我为跑到咖啡馆去找王小东闹了一场而感到懊悔，回想着一些与小毛有关的细节，无论如何她都是不可能知道有关我工作中的任何事，而王小东，我相信他不会把我心底的秘密说出去，相比对他的怀疑，我更乐意相信他的言语。或许真的像他说的一样，是我对小毛产生了偏见？
我给章晓雯打电话，“上午江护士长来了，特意找我说了匿名信的事儿，昨天你到医院来怎么也没找我？”
她像没事人一样，“找你干嘛？病房那么忙，再说我也忙着呢。”
“别编了，你是怕我知道这事儿心里烦得慌。”
电话里传来章晓雯的笑声，“你这人，有点儿事儿就睡不着觉，反正我都辞职了，还跟他们费什么话。”顿了一下她放慢了语速继续说到，“左娟，过去的就都过去了，咱俩还是最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我与她还有没有机会继续我们之间的情谊，我只知道在这件事上我永远亏欠着她。
我决定忘记这封匿名信，是谁写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没有对我的现在产生影响，或者换句话说，倘若我因为这封信而沮丧、消沉，则正中了匿名者下怀，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挥挥手就过去了。我这么想着，心情似乎又豁然开朗起来，整个下午像往常一样跟同事们说说笑笑，在病床之间穿梭忙碌。
快下班的时候我接到王小东的电话说小毛已经拿了药，他们就在医院门口的车上等我。
王小东显然没有想到我的情绪这么快就平复下来，他一边开车一边瞄了我一眼，“怎么？找到凶手了？”
“没有。不找了。”我忽然得意，“是谁写的不重要。”
王小东无可奈何地说到，“真是想起一出儿是一出儿，拿你没辙。”他转过脸去问小毛，“小毛你想吃什么，过两天就走了，今天好好请你吃一顿。”
“我又不是不回来。”小毛面无表情地说。
我问他们，“吃川菜好不好？”
“好。”“不好。”王小东和小毛同时说到，停了两秒小毛继续说，“他胃不好，吃不了太辣的东西。”
这话像一记闷棍打在头上，我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小东一眼，没再言声儿。
“偶尔吃一顿也没什么。”王小东说。
在餐馆坐定，我将菜单递到小毛面前，“你想吃什么？”
小毛却站起身，“我去洗手间。”
王小东看着我，坦率地说到：“小毛的确对你不太友善。”说完他点起一只烟默默抽着。
我无可奈何，压着一肚子火看着王小东，尽量将语气放得平和对他说：“小毛不仅单纯，还有点固执，这么下去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我长叹了一口气，“要不然你就咬咬牙从了她吧，咱俩做朋友，我保证咱俩还能做铁哥们儿。”
“过分了啊。”他白了我一眼，伸手去拿刚才我放在小毛面前的菜单却不小心将小毛放在桌边的背包碰在地上，我弯腰去捡，无意中瞥见背包中露出的几张打印纸上写着章晓雯的名字便顺手抽出来看，那正是寄到医院的匿名信。
大多数情况下女人的直觉都是很准确的，其实当我在宋雪宁办公室里拿过那封信，闻到那淡淡熟悉的咖啡香就已经断定了写信的人就是小毛，没有证据，完全凭借直觉。当我把另外几封未发出的带着咖啡气息的信从小毛背包里拿出来的同时恍然大悟——原来上午我跑到王小东办公室里并不是为了兴师问罪，那只是一场发泄，所以我才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又恢复了平静。
我将那几张纸摊在王小东的面前，没有获得答案以后的兴奋、没有责备、没有愤怒，反而内心充满平和与宁静……好吧，我承认还有长长舒出一口气的轻快，“小毛单纯的叫人可怕，她恨我。”
王小东狠狠掐灭了手里烟，皱着眉头，“怎么会这样？”他像在自言自语，“我不明白怎么会这样？”
“当局者迷。”我说。
我和王小东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小毛就站在桌子边，餐馆里人声鼎沸，她就那么站着，看着桌上那几张纸，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我收起那几张纸，“先吃饭吧。”声音冷冷的。
王小东终于没忍住，“小毛你……”
“我把青春都给了你。”小毛抢先说到，“我把最好的几年都搭给了你们家。”她半低着头，不卑不亢。
王小东像被钉住了似的，半张着嘴，一脸的错愕。
“我还以为你会娶我，你对我那么好……”她抬起头看着我，“要是我跟你一样在城市里长大，他就会娶了我。”她说得十分笃定，“我什么都不比你差。”
很长的时间我们谁也没说话，各自思忖着心事，服务员走过来问我们要点什么菜我和王小东都没动，小毛拿起菜单喊出几个菜的名字，都是王小东爱吃的。她看着王小东，认认真真地问，“她有什么好的？我到底什么地方比不上她？”
我想起慧敏刚从广州回来的时候说起朱小伟已经结婚的事儿也曾发出这样的疑问，“那个女的比我好在哪儿，我到底哪儿比不上她”。可惜爱情不是到自由市场排队买带鱼讲究先来后到还可以货比三家。
“小毛你以后会找到更好的。”我说。
“我把最好的几年给了他，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她的眼圈红了一下，微微仰起脸来看向天花板，“我从十七岁就跟着他。”
“小毛，话不是这么说的，他把你当亲人……”
王小东打断我的话，一脸严肃地看着小毛，“你要什么？”
小毛怔了一下，一字一句慢慢说到，“我想要的东西你给不了。”她哭了，我慌忙拿过纸巾递到她手里，哭了一会儿小毛拿起桌上那几张纸一边慢慢撕碎了一边跟我说着话，“那天在咖啡馆，你们俩说医院的事儿我就在吧台后边……回去以后我就写了这封信借着给我哥买药的机会塞在了院长办公室门口……我恨你。”
“我不怪你小毛。”
“我恨你也没有用。”她苦笑着。
王小东无比沮丧地坐在我旁边，他显得特别痛苦像忽然间老了许多，“小毛，你想要什么？”他再次问到，“我永远不会抛下你。”他说得斩钉截铁，“以后我们搬进了大房子，还是会留着你的房间。”他看向我，依旧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我没法抛下她不管，一闭上眼睛我就想起第一次看见她的情景，左娟你都不知道她有多瘦，背着那么大的一个包……”他用力地摇摇头似乎想把那段记忆从脑海里抹掉，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继续说，“我怎么也忘不了。”
小毛替王小东点的菜陆续被端上桌来，香味扑鼻，可惜我们都没食欲。
我被王小东对小毛的情谊打动，长久地陷入沉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小毛，我一度产生面对着慧敏的错觉。如果可以，我很想给小毛一些爱。
“其实你比我幸运，”我看着小毛，“有一天爱情消失了我跟王小东就是陌生人，而你们，这一辈子都是好朋友，你们的情谊天长地久。”
她低着头，沉默了很长的时间，最后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吐出几个字，“你也是，天长地久。”之后她抹干了脸上的泪痕，盛了一碗汤放在我面前，“吃饭吧。”她看了我一眼，仍旧是面无表情，然而那眼光里却少了几分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