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论愚蠢,再也没有比此刻更愚蠢的了。
佟遥站在空荡荡的海边,想不出自己哪根筋出了错,头顶寥落的几颗星像天空破的洞,海水声音呜咽喑哑,沙滩上的细沙谄媚般迎接他的踩踏,一脚脚陷进去。加上他这个蠢货,再没有比这更破败的一刻了。回望四周,找不到第二个失意的人。
佟遥约了人来打架,这么热血方刚的事情,他却不好意思说给同伴听,因为约架对象是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小毛孩,比自己足足小上四五岁。
青春似乎总要与大海拉上点关系,这个水清沙白的海边成了各路学子毕业旅行的不二之选,发生撞车不足为怪。
现在佟遥根本想不起怎么就和那帮高中生起了冲突。
大抵是,对方太活力张狂了,那气冲冲的屌样让他不屑。
年轻了不起?幼稚!
噢,人总是最难做到自省的,把时间倒回四年前,十八岁的佟遥可从未觉得过自己幼稚,即便是当时念高三,前一天看球赛太晚上课迟到,被教导主任揪在走廊外罚站,身边还站着万年迟到大户陈锦航,陈锦航哈哈笑,说今天有尖子生陪着自己估计很快被赦免,变戏法似的从包里拿出一带包子和两杯豆浆。趁着教导主任不在,两人坐在地上啃包子,鲜衣怒马少年模样映在对面高悬的一面镜子上。镜子泛着黄色,上面描着“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学校建校80周年时早年的校友相赠,那个航天专家可谓是“一中之光”,学校自然把他的礼物当校宝。
佟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变了形,突然开口讲了话。
“我从入学的时候就一直有个疑问,悬在我心里三年了。”
“什么疑问?”
“这面镜子到底是玻璃的还是金属的啊?”
“当然是玻璃的啊,又不是古董。”
“可是你看过这种玻璃镜子啊?”
“也对。”
“好想知道答案,去问校长哦?”
还没等陈锦航说完话,佟遥突然站起身,拎起花圃里的一块大石头朝着镜子砸去。——哐当,他看着自己在自己面前裂成碎片,最后一帧表情是提嘴的一抹坏笑。
“你猜对了,是玻璃的。”
陈锦航差点没被他吓得噎死,连连咳嗽的缝隙里还挤出一句话:
“你脑子学傻了啊,这样会记过欸!”
“没关系,我成绩好,是要给学校争光的,而你成绩烂,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只要我咬定说是你干的,所有人都会相信我的。”
陈锦航再次被呛,瞪大着眼睛打着嗝,却找不出一句别的话。不过教导主任被声音吸引来之后,佟遥是第一个垂着眼睛自首的。
正如佟遥所说,老师们都向着他,教学组还就此开了一个会,觉得高考将至学校把学生逼得太紧,佟遥做出这种事是因为压力大完全可以理解。
加上二中复读的学生跳楼风波未平,学校犹如惊弓之鸟,并未对佟遥做出惩戒,因祸得福的是学校新词不再强制晚自习。
佟遥又成了英雄,他心里想的是以后可以早点下课和妍菲到码头边的夜宵摊吃肠粉,老板为他们预留最临着江的座位,再要一杯水果冰,头顶的凤凰花蓄着蕊,等着迎来新一场的别离。每天待在同一个学校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其实也没什么话好讲。若是陈锦航正好也来,又是要啧啧啧地嘲笑他们居然在互相考课本里的古文,不愧是学校里的模范情侣。老师都公开说,有的小情侣待在一块儿互相促进。
下午放学,佟遥就溜到妍菲班里,两个人先在走廊啃着苹果说十分钟话,等到教室打扫完就坐到最后一排去,不说话不吵闹,憋着气比赛做题,等到夜幕降临,还自备一盏节能灯——真心是变态啊!当事人不以为意,约好要一起考到同一所大学去,谁也不能落下谁。填志愿时两人都只报了第一志愿,空荡荡的志愿表上溢满了同学们的赞叹。
最后一课,老师讲课有一股弹尽粮绝的颓丧感,明朝攻城敌军就要杀到,他再也不能帮得些什么。课讲到一半,他只能说些鼓励的空话了,并且一举推翻了之前简直像是高考考不好就会送上断头台般的论断,他说,高考就是一个谎言,等到多年后你们回头看,发现现在觉得天大的事其实也就屁大一点,考好了开心,考不好日子照样过,人生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但请务必留下你们无悔的青春。
老师的话说得太早,佟遥们还没有过沧桑,他们像被吹得胀满的气球,老师的话像一针扎下去,顷刻间他们就子虚乌有。
是的,那时候他们还不曾想过,人生一半以上的事情都是没有意义的。
老师讲完话,也不知道是谁领头唱起了歌,一个个不再顾及颜面,跑到台上献唱,生怕是自己太容易被遗忘一般,要在最后关头留下一点痕迹,每个班级里都会有一个胖子,也会有一个安静得好像不存在的女生,就是那个女生,她突然跑到讲台上唱,声音都还在抖,高音也上不去,那是王菲的《矜持》:我是爱你的,我爱你到底,生平第一次我放下矜持,任凭自己幻想一切关于我和你。
唱完之后她站在上面沉默了好久,才下决心说了话:“佟遥,我和你同班三年,说的话不超过五句,但是我真的很欣赏你,这首歌……是送给你的。”
佟遥至今还记得她当时的脸瞬间飞红的模样,这或许就是她想得到的所有。她不这么做,他终将是记不得她的,而此后,他拿起毕业照,几十个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人头里面,第二排第四个,他能想起,是个叫晓冰的女孩。
到了后头,情况有点失控,连陈锦航这样的糙汉子,都抱着佟遥哭起来:“王八蛋好丢脸啊,呜呜,你怎么都不哭啊,你个没良心的!”
“毕业而已,又不是不见面了,我就不信毕业了你就不去我家蹭饭吃了。”
最后头,是佟遥在黑板上写了一句话结束的,他的字好看,使得那句话格外信誓旦旦。
“苟富贵,勿相忘。”好了,至少结局不那么凄怆,泪里含笑。
高考的过程在往后的记忆里压缩得越来越扁,不会有谁去记住高考考过哪道题的。而高考后的夏天,被预想得越来越长,那个时候对他们来说,这个夏天就是所有的终点,终点之后就是循环的逍遥快活。
佟遥的计划里,要去一趟旅行,要学跆拳道,要看五十本书,要睡六十天懒觉,要去趟酒吧,要处心积虑告别处男时代,要赚人生第一桶金,太多事情被典当在这个无辜的夏天里。好像过完这个夏天,人生就要系统升级,过往一切全都格式化,一个躯壳里,塞进了新灵魂。再不做就来不及了,这种情绪在放榜前尤为发酵,那应该是人生中最轻松的十几天,卸下职责,忧虑尚远,只管狂欢。醉一场夜不归宿一次父母都能宽容,毕业旅行一定要放在这个时间段,海边是不二之选。
一车子唧唧喳喳,妍菲死都不肯作为家属同往,不过贪玩地给他列了张出游规定,不准以提行李为借口和女生搭讪,合影里男生数目一定要大于女生数目且不准站在女生旁边等清规戒律,上车时佟遥就递给陈锦航看,陈锦航直接跳起来念给全班听。
夜晚佟遥走出旅馆,给妍菲打电话,涛声动人海风有信,吹得佟遥像是要飞翔。他把手机凑到海浪边给妍菲听,哗啦啦,抬头一看,不远处有人要跳海。佟遥赶紧冲过去,那个人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犯了痴一样朝着海深处走,佟遥把他拖上岸,他躲在礁石后面哭。一句话也不说,哭完对着佟遥说了声谢谢便走了。佟遥想,眼前良辰美景,你怎么舍得去死?
佟遥考试发挥失常,放榜后就开始天天闷在家里不出门。陈锦航就开着小绵羊杀到他家里,把他揪出来吃饭看戏,其实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的分数比陈锦航多出一百多分。妍菲发挥正常,他就不愿意见她,她打电话到他家,知道他这时候不想说话,哐一声之后就响起钢琴曲。妍菲自小学钢琴,这时候弹一曲赠与他。佟遥才振作起来,身边老友鬼鬼这么多,没理由意志消沉一直讨爱,在他决定复读时,他又被录取了,只不过被调剂到了他想都没想过的专业:生命科学。
那个夏天比想象中的短太多,睡几次懒觉喝几次酒,妈妈就抹着眼泪在帮他收拾行囊去军训了。佟遥带着他的处男身和妍菲手牵手上了火车,挥手间回首间,车厢里的漫长午睡,到站时你几岁?
朋友们四散天涯,陈锦航勇猛地去了哈尔滨,11月佟遥还穿着短袖晃在广州的太阳底下,陈锦航就打来电话嚎叫着“哇靠下雪了!”佟遥之前一直想,现代科技让离愁变成一种很矫情的东西,电话、网络、高铁、飞机,天涯若比邻。可是他后来才发觉,离别的不是一种距离,而是一种生活。不再出现在彼此的生活里,各自去领受自己与对方不在相关的人生,往后一生越来越长,在彼此生命里的比重就越来越少,像被突然换掉的主人翁,那一点点惆怅应该就是离愁。在陈锦航来通报北方已经瑞雪初降时,佟遥就领略了这种惆怅,他们连天气都需要分享了。
即便每年假期聚会只是走马观花,也让人察觉到佟遥的改变。他变得消沉了,虽说一入大学谁都会迷茫一阵,但佟遥似乎从此一蹶不振。可能是考上了自己完全不中意的专业,他发觉其实只有少部分人知道自己将来想干什么,其他不过是优胜劣汰社会分工的结果,而他就是被淘汰下来的那一款,窝在实验室里研究花鸟鱼虫。与古老的生命站在一起,颓唐也不会影响到全人类,挂科更不会导致任何物种的灾难,好像一切都是无所谓的。
他和妍菲在一起,每一天照例地三餐和散步,在实验室里最卖力的一次就是在妍菲生日时给她培植了一株独一无二的双色紫罗兰。时间总在无意识里流逝,所幸的是有前人的模板来给你提示,考级拿证实习找工作,当然有人把这看做一种悲哀。他们如常在学校食堂里吃饭,妍菲突然问,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正在埋头仔细剔鱼骨头的佟遥抬起头,空着一双眼反问什么打算?——毕业后的打算!噢,原来已经大四了。
虽然同在算是一流大学里头,但生命与科学学院的就业率绝对算是冷宫了。院长在开学讲话时就语重心长地让他们要想好出路,妍菲让佟遥笨鸟先飞,赶在别人前头去求职,还给他买了一套正装好去面试。
正装挂在寝室里,像个死神一般催赶他无多的时日。佟遥意兴阑珊倒头就睡,偶尔跑几场菜市场一般的校园招聘会,也不知道是自己太差还是别人太优秀,总不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到后来干脆就不去了,妍菲比他上心,总过来问,他常常不耐烦地说自己要去和师弟踢球了就挂掉手机。
那一天风和日丽,佟遥还是在球场上踢球。妍菲破天荒地来看他踢比赛,等他热气腾腾地做到妍菲身边,她开口说“我们分手吧”,让他顷刻体验了冰火两重天。
“为什么?”
“就是因为你连‘为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我没有去招聘吗?我去了。”
“不是你去不去的问题,是你根本就没有记挂在心上。你看看这球场,有哪个是大四的。考研你嫌麻烦,工作你懒得找。过年时我托我爸给你找关系考公务员,结果你连名都没有报。你让我对你怎么能有信心?”
“说到底你就是嫌弃我了,不是我不能给你信心,是你变了心。”
“到底是我变了心,还是你变了人?高中时我们要一起考这所大学,每天一起努力,但是现在呢,我已经努力往前跑了,你却留在原地。”
“我……我重新跑起来,追上你好不好。”
“不好。我们根本不在一条跑道上了。我想要的生活,你再也给不了。”
“你要什么生活,有车、有房、有钱的老公。郑妍菲,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势利了?”
妍菲瞪着佟遥,嘴巴抽动了几下,却没有说话,眼泪流了下来。她转身就走,佟遥发现自己真心太懒了,连跑过去追都懒得追。
球场那么宽阔,风肆无忌惮地吹,呼啦啦地迎面而来,不知道里面有没有夹杂着妍菲的哭声。
佟遥后来也去挽留几次,妍菲铁了心要分手,他自讨没趣,就没再去。招聘会倒是认真地去了几次,结果都是差强人意。临近毕业,才勉强签了一家网络公司,和生命科学半毛钱关系都没有,月薪两千过一点。学院里一片愁云惨雾,但都算找到了出路。大家的痛苦都一样,心照不宣谁先说出来好像就会颜面尽失,所以都憋着,曾经做实验摆在窗台的几盆花再无人看管,等到枯死到尽,就是他们离开之时。
毕业旅行成了如同过春节一样的设置,不得不的闹腾。开心纵然是开心的,但是灵魂又在闹着别扭,那开心单纯是感官上的刺激——和妍菲分手后几次枯燥的***就是这尴尬情形。佟遥是第一个破了功把苦闷宣泄出来的,李代桃僵地和隔壁桌的高中生起了冲突,还约在今晚打一架。
也不知道是此刻愚蠢,还是一直都这么愚蠢。佟遥孤独地坐在沙滩上等着对手的到来。他想,如果有陈锦航在,一定会陪他一起来。陈锦航念的是专科,一年前就毕业回家帮着他爸爸管厂子了,联系虽然照旧,但是他的痛苦他是再也不能懂得了吧。
人类的记性都太差了,只知道自己是由猴子演变而来,再没有人能记起做猴子时是什么样子。
陈锦航已经适应了商人的身份,就再没法感同身受做学生时的隔世悲欢了。是自己的记性太好了吗,佟遥四年时间里都在学习梳理生命漫长的记忆,他研究了四年自己从何而来,却无法从中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人也是因为这样一步步走向孤独的吗,从前他们面临的都是别无他法的高考,那么多人一起焦虑与忧愁,他们是革命同志风雨同舟。如今人生岔开无法再重叠,缤纷万象各自受难,他就那么孑然一身孤独一人。孤独到——连对手都没有。
佟遥好气愤,他都胡思乱想了那么久,与他约架的高中生怎么还没来,他是爽约了吗,可是他多么需要和别人痛痛快快地打一架啊!
如果那一刻,有人路过海滩,会看到一个男青年,独自在那张牙舞爪。像个神经病一样,没人知道他是在和虚空打架。佟遥在空气中挥拳,又只让空气受力。他的确是不知道,现在令他觉得痛苦的根源,到底是些什么。他多想叫他出来打一架,成王败寇的干脆,他只要一个明确不再迷茫的未来。
未来,未来再不会比过去美好了,但也不会比此刻更糟糕。佟遥看向夜的大海,其实他看不见,夜晚的大海只剩海潮声,置于眼前的,是一片暗黑的无垠。这深夜的海啊,有股吞噬人的力量,恐怖又诱人。那不就是他不知伸向何方的未来吗,黑漆漆的恐惧里,他朝前走,他只能朝前走。
佟遥像中了魔障,一步一步朝着大海深处走去,那种被海水包裹的感觉,才让他觉得充盈而踏实。
海水都没过胸口,他突然被人抓住。是那个和他约架的少年人吧,佟遥才回过神,心一惊脚一滑扑通整个人掉进水里,少年人把他拖到岸上。
佟遥不说话,躲到礁石后面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力气都没有。少年人大概是被他吓到,怕他再寻短见,一直傻傻地守在一旁。佟遥站起身,走到少年人面前说:“谢谢。”
蹲在沙滩上玩手机的少年抬起头,对他无力地笑一笑,说:“没关系。”佟遥转身要走的瞬间再瞥一眼少年人,眼角眉梢怎么觉得和自己长得有点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