婀娜山天池宫在世人眼中得天独厚,简直可谓上苍的宠儿。但每任宫主的寿命都极短,从第一任宫主司寇东阳伊始,似乎厄运便一直围绕天池宫。上百年来,没有一任宫主能活过二十四岁。
璎珞自小常翻看宫志,从不认为自己会成为天池宫的例外,都说天池神水能延年益寿,都说凰珠能起死回生。若真如此,为何天池宫每一任宫主,都不曾用这些救下自己的性命。传说终究是传说,又怎能当真。
历代宫主也如璎珞般,一辈子以神水为饮,以千年雪莲为食,为的也不过多活几日。
燕倾离开后,四季冰封的婀娜山,剩璎珞一人。白日还好,可以整天坐在人来人往的城墙上看芸芸众生,若等腻了,去姻缘湖边与小黑做伴。到了夜晚,茫茫雪山冰封万里的山顶,只有璎珞一人,这样的夜,显得更加孤寂和冰冷,也让人越发想念那人身上的活力与温暖。
璎珞在山洞的内侧刻下一道道痕迹,每一道代表一天。如此这般,当刻满半面墙时,璎珞开始后悔,没给燕倾定下回来的日期,这样无止境没有目标的等待,似乎是一种比赛耐心的修行。不管璎珞鼓足多少勇气,想去金陵看看,终因对未知的胆怯而不成行。
六月的季节,婀娜山脚不冷也不热,那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桃花树,因地热的缘故,四季花开不败。
坐在落英缤纷的树下,璎珞一下下地抚摸着小黑光滑的鳞片。小黑的身躯十分巨大,小半个身子在外面露着,尾巴还在姻缘湖里盘着,它似乎明白璎珞的失落,巨大的脑袋,时不时轻轻碰着璎珞的手,似无声的安慰。
璎珞眉头紧蹙:“都快一年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呢?”
“师祖说,人间面,见一面少一面,总以为很长很长的一生,对我们来说很短。还是你好,可活一千年两千年甚至上万年。若有一日,你羽化成仙,会不会变成龙呢?书上的龙都威风凛凛的,可好看了。”
小黑“咝咝”地吐着蛇芯,扭着脑袋,撞了撞了璎珞。
璎珞低低地笑了起来:“嗯嗯,你现在很好看啦,你在水下藏了好多宝石,都是哪里来的?你守着的那朵花什么时候开呢?我从小看到大,它一直都是花骨朵的模样,也不知道能不能等到花开呢。”
小黑仿佛听懂了璎珞的话,尾巴一下下地拍着水,将身下的宝石挡个严实。
璎珞摸着小黑的鳞片,轻声道:“他不会回来了。”
“谁说的?”清朗明净的声音中夹杂些许疲惫,却带着不自觉的笑意。
夕阳下,那人嘴角轻扬,带着暖暖笑意,凤眸中水色粼粼,氤氲着波光。他如以往般,潇洒肆意地站在阳光中,似乎整个山谷在瞬间亮了起来。潺潺流水,缤纷的花色,无一能与这人媲美。璎珞心中的阴霾,霎时间了无痕迹,心中酸酸涩涩的,又有些微甜。
璎珞想勾唇一笑,可眼泪却先止不住地落了下来:“你回来啦。”
燕倾笑着上前,将璎珞的脸压在了胸口,将人拥入怀中,温声道:“既这般患得患失的,为何不愿与我一同回去?”
璎珞的睫毛颤了颤,双手搂着燕倾的腰,眼眸含泪,却还是笑了起来:“这样也很好,你一年来看我一回就很好了。”
“你以为我出来一次容易吗?上次是离宫出走,自然想来就来。这次为了****一事,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千里迢迢,也只能待上三五日。”
镇北侯付家三十万精兵镇守天山,朝廷每年都会派大臣来谯郡****,也不过只有三日而已。
燕倾轻轻地拂过璎珞的长发,轻声道:“这次同我回去吧。”
璎珞双手扣住燕倾的脖颈,水盈盈的眼眸眨了眨:“一年来不了一次也没事,我可以一直等你嘛。”
燕倾拍了拍璎珞的额头:“莫不是你想让大奉朝的太子在婀娜山陪你一辈子不成?”
璎珞抿唇哼哼:“一辈子也没多长,你便陪我这一世又能如何?”
燕倾摇头苦笑:“哪里有你想的简单,我若只是普通人,在婀娜山陪你一生又如何。可我有我的责任,放不下的责任,可懂?”
璎珞若有所思地点头:“懂不懂又如何?我可以等你,一年两年三年五年,一直等到你没有责任的时候。”
“多日不见,倒是越来越会哄人了!”燕倾的额头轻轻地碰了碰璎珞的额头,“罢了,你若不愿,我不勉强你。”
璎珞抚着额头,笑出了声音,拉起燕倾飞身上了树屋。
一年不见,简陋的树屋已换了模样,干净的窗口前摆放着桌案,两根手臂粗的龙凤烛尤是惹眼,简陋的小床上铺着艳红的被铺,就连桌上两个碗都是大红色的。
璎珞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两件喜服:“天为证,地为媒,我们成亲吧。”
燕倾垂了垂眼眸,长长的睫毛轻颤了颤,遮住了全部的思绪。片刻后,他缓缓抬眸,眼眸清亮,抿唇一笑,揶揄道:“这位小娘子,可否容在下回天池宫洗漱一番。”
璎珞大窘,咬着唇:“我很认真,不许笑。”
“好,不笑。”燕倾努力地抿着唇,片刻后,大笑了起来,手掌却紧紧包住了璎珞的拳头。
姻缘湖边,香案上一对龙凤烛,一对酒碗,还有一条千年黑蟒蛇,燕倾与璎珞二人双手合十,跪在香案前,拜了天地。
天地为媒,日月为证,没有祝福和贺礼,大奉朝的太子殿下,做梦都不曾想过,人生第一场婚礼,会简陋到宛若儿戏。
是夜,桃花屋内暗香浮动,掩不住情话绵绵。
红绡帐香萝被,襟湿雨露,乱红深深处。
清晨,璎珞含笑地坐在铜镜前,长长的秀发,绾成了妇人的髻鬟,戴了一支碧玉簪。
燕倾从床榻中伸出手来,猛然将璎珞拉入怀中,狠狠地亲了一口:“娘子还不快伺候为夫更衣。”
璎珞抿唇一笑,从柜中拿出一件件崭新的衣袍与佩饰,轻手轻脚十分仔细地给燕倾穿戴上,将一枚古玉给燕倾佩戴在腰间:“这玉饰虽不贵重,却是我从小戴到大的,定能保佑你平安康泰,莫要轻易摘下。”
燕倾垂着眼睑瞟了眼古玉,笑着点头,握住了璎珞的手,忍不住又将人拥入怀中:“一刻都不想离了你,但今日的****宴,我也是必去不可的。”
璎珞笑着亲了亲燕倾的脖颈:“我等着夫君回来。”
一年相思,短短三日的相处,燕倾再次回京,璎珞折柳相送,相约来年。燕倾嘴唇微动,终是不曾说出一起离开的话。燕倾比谁都明白,这样鸿雁传书,也比将人带回宫来得好,最少此时的璎珞还是自由的快活的。
后来,燕倾每年都会想尽办法,前来谯郡城****,三百六十二日的相思苦,换来三日的柔情蜜意。一年又一年,燕倾觉得璎珞这个人似被时间遗忘了一般,容颜不变艳丽不减。不管多久,她都是原本的模样,静静地坐在姻缘湖边。
“你不会是偷偷下凡的神女吧,都不会老吗?”
“我们天池宫有天池神水,自然不会老。”
时光荏苒,静静流淌,第五个年头,璎珞在约定的日子,等来的是一骑信使与燕倾遇刺病危的消息。璎珞再顾不上那些胆怯与不安,一路快马加鞭披星戴月,短短十二日,便站在了大奉东宫中。
一路的心慌意乱,真到了地方却不曾想到,璎珞竟连燕倾的面都见不到,宫内的人都繁忙有序,只给璎珞安排了住处,再无人理睬。门外有卫兵把守着,即便是璎珞武功再高,也不知该如何在不伤人的情况下偷跑出去。
璎珞打听不到燕倾的情形与伤势,整座宫殿寂静得让人窒息,没人愿意和她说一个字,莫名的恐惧将璎珞的心包裹。一路奔波,连日的担惊受怕,让璎珞消瘦了不少,本就弱不禁风的身形,此时看来更是形销骨瘦,在有些宽大的衣裙下,显得更加地飘逸不似凡人。
三日后,璎珞等来了宫中的御医,御医听闻璎珞出自婀娜山天池宫,特地来询问天池宫是否有解毒秘法,将燕倾的伤势说了说,伤得不重,只是那刀上的毒液十分霸道。此时,燕倾全身麻木没有知觉,四肢僵硬,说不得话,头脑却是清晰的。
璎珞不擅长岐黄之术,但多少也是学过的,听罢这些以后,只觉头脑一片混乱理不清头绪,想不出丝毫办法。司空的行踪飘忽不定,一年也回不了两次婀娜山,根本联系不到,若是他在,肯定知道该如何解毒。
璎珞见不到燕倾,也做不到望闻问切,御医虽能进来,却也带不走璎珞。天池宫的灵丹妙药,因来时匆忙,璎珞一颗也未带出来,当时得知消息只想快些见到他,怎能想到皇宫大内,居然也有治不了的伤。
想了许久,璎珞将茶碗中的水泼掉,用簪子划了下手腕,鲜血滴答了一碗,璎珞才按住了手上的伤口。
璎珞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都失了血色:“我自小服食天山冰蕊,凰珠从不离身,我的血该能压制毒素,解毒的话会很慢。您可先给燕倾试试,若是喂下后不管用,可以尝试以血易血,虽都很慢,也可治本。”
御医的眼皮动了动,垂着眼睑道:“若以血易血,恐怕姑娘全身的血,都不够用,若有凰珠在,是否会好些?不若姑娘将凰珠借殿下一用,也许能救殿下一命。”
璎珞怔愣了片刻,眉头紧蹙:“凰珠本是百毒不侵之物,用来解毒自然最好……”
“如此正好!姑娘快快将凰珠拿出来,也好解燃眉之急!”
璎珞缓缓垂下眼眸,按在桌上的手曲了曲,看向碗中的鲜血,低声道:“受伤的到底是谁?”
御医眼睑微动,叹息:“自然是太子殿下,姑娘可是还有疑问?”
璎珞垂眸道:“若真是燕倾,我想见见他,有些病症也许能看出来。”
御医垂眸拱手:“姑娘恕在下人低言微,实在帮不上忙。在下还有杂事,先告辞了。”
璎珞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只听见落锁的声音。方才的几句对话中,那颗凌乱不安的心,瞬时冷静了,理智慢慢地回笼了。御医眼睑微动,眼神轻浮,根本就是在撒谎,他说起凰珠时的神情太过急切,语言透着势在必得,定然是冲着凰珠而来。
这世上多是贪婪之徒,打着凰珠的主意,故而从始至终天池宫的镇宫之宝都一直佩戴在每代天池宫宫主的身上,外人不知凰珠的模样,想偷也不知如何下手。
天家无情,太子之位历来都被众皇子觊觎,这宫内看似繁花似锦,其实危机重重,燕倾不知到底遭遇了什么,他们甚至连让璎珞看一眼都不许。
是夜,璎珞将屋顶掏出个洞,钻出了被囚禁三日的小院子。璎珞没有夜行衣,裙装不利于夜行,但好在她武功好,身法诡异。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便是有人看到衣裙闪过,只怕也会以为自己眼花了。
这般的深夜,东宫正殿寝宫亮着灯盏,檀木雕花的床榻上,半躺着一个女子,燕倾垂首坐在床边,给那半垂着眼眸的女子细致地擦拭着手指。
“这指甲修得多圆润,你自小总嫌我笨,却不知这些年是我亲自看顾你。擦洗穿衣、修指甲绾发,首饰和罗裙的样式,我都很熟练了。宫内的一切摆设,没让人动过,还是你那时的模样,你若清醒过来,不会以为自己睡了很久。”
女子听见了燕倾的话,不禁努力睁大了双眸,只是那眼中没有半分灵巧,木讷而没有神采。两人对视了片刻,女子“嗤嗤”笑了半晌,咿呀咿呀,又好似喃喃自语。
琉璃宫灯下,燕倾双眸波光水润,嘴角含着柔柔暖意,笑了起来:“徵儿今日的心情不错,哥哥别的倒不怕,就怕你醒来不认识我了。”
“我比以前高了很多,再也不是比你矮的豆芽菜了,模样变没变我却看不出了,毕竟已过了八年了,我都快忘了自己儿时的模样了呢。”
徵儿皱了皱眉头,整个人趴在了床上,笨拙地扯着身上的被子。
燕倾忙将被子弄好,轻拍着快要睡着的人,声音放得极轻柔:“这八年梦里,徵儿会不会常梦到我呢?今日父皇都已松口了,你若醒过来,便给我们举办一场万众瞩目的婚礼。到时,你将成为大奉朝最好看的新娘。徵儿徵儿,你莫焦急,待到万年蕊花开,合凰珠之力,定然能让你醒来。”
徵儿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嘟囔了个模糊不清的字眼。
燕倾欣喜万分地攥住了徵儿的手,眸中水光一片:“李太医说的果然没错,她的血,比这世上最好的灵丹妙药都要得用,你都会说话了呢!徵儿不怕了,李太医说若万年蕊今年不开也没甚关系,有了凰珠和她的血,也能医好你!”
燕倾耳朵轻动,猛地皱起了眉头,朝头顶瞄了一眼。他不动声色地起身,细致地将徵儿的手放入棉被中,悄无声息地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