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她似乎瘦了,却又哪里变得更美了……站在当场,沉若模模糊糊的想,她刚才唤他的声音,却比以前还要柔润。
他慢慢走过去,锦绣向他伸开手臂,拥了满怀。
我没有办法,我若不娶右相的女儿,我当时便活都困难。沉若喃喃的这么说,却又觉得可笑。
他为什么要解释呢?她是他的谁呢?但是他又觉得不能不解释。
于是他说完这一句,忽然停住。
锦绣却不是很在意的样子,她握住他的一只手,专心致志的在他掌心轻轻的写着什么。
这是他们从小时就开始的游戏。
锦绣眼睛看不见,当年隆庆帝费心为她找了数目惊人的刻板,供她摸索阅读,却又心疼她指头磨出茧子,干脆就让宫女诵读,但是有些小女儿家的句子哪里好意思让人读出来,她就会偷偷的带着书来找他,稚气的要他读给她听。
沉若接过来刚要读,锦绣又觉得不好意思,沉若无法可想,就握起她的手,一字一句,慢慢写在她掌心。
她又羞又怯,小小身子缩成一团,却不挣扎,只任他牵着她的手,慢慢摩挲。
久了,沉若就有了错觉,那些缠绵到惊心的句子,一次次被他用指头于她软嫩掌心反复刻写,就这样烙印入了彼此血肉。
现在反过来,她于他掌心书写,写的是古老的句子。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沉若心底柔软的同时,无法控制的怨毒也一点一点泛起。
看,她现在就在他怀里,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没有其他可以依靠的人,她只有他,他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满足而痛苦。
于此时此地,毁了她,是多么简单的事情?
良久,沉若无声一笑,烛光暗淡,那一瞬间,额头有着丹红印痕的苍白青年,姿态宛如一只受伤而仰头向天的鹤。
他深深的,紧紧的,用力的拥抱那个于他而言,是仅存温暖的少女。
她只有他了。
于沉若婚后第五天,锦绣被迎入了太子宫邸,这个东陆之上,最强盛帝国中最被宝爱的公主,一乘两抬青色小轿,从没有灯的后门,进入了她所爱的男人生活的世界。
她不过一个沉若在大越所纳爱婢的身份,仅此而已。
送她上轿时候,沉蓝问她,真要如此?那个纤丽女子轻轻微笑,默默点头。
想要在他身边,只想在他身边。
她抛家弃国,得到的,便是如此。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按沉国之例,太子妃下,妾分三等,良娣、昭训、孺子各四人,爵视上卿,各有品级,沉若娶妃的时候,将左相之外于朝内有影响力的大臣将军之女都纳了进来。
太子妃是右相唯一的女儿,美貌而悍妒,而其余的那些女人,也都出自名门世家,美貌声望也并不比她逊色多少,于是太子府邸之内,斗成一片。
锦绣本也应该席卷入这场纷争里的,但是她没有名份,又因为眼盲缘故,不用在太子妃和沉若面前侍奉,安安静静的偏居于宫邸一角,也就鲜少有人来找她麻烦。
虽然偶尔太子妃想起来了会刁难她一下,但是毕竟锦绣前面等着和她别苗头的女人太多,也就顾不到她,于锦绣而言,日子也算平稳。
安静生活,安静的等待,等待那个被众多美丽女子包围着的男人偶尔来到她的身边,于匆匆几句话,甚至于连说话都来不及,一个草率的亲吻之后,就离开她的世界。
沉若的世界那样大,而她的世界那样小,只有他一个人,以及这个小小的院子。
她并不觉得不幸,只是偶尔于深寂的夜里,胸口里会有惆怅。
空洞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惆怅,于胸口里慢慢的充盈。
并不是后悔,也不能说是难过,只是,惆怅。
会想起很多人。父亲、沉蓝、没有见过的母亲——父亲一定被她伤透了心吧?想着想着,就会想哭,只能咬住自己的嘴唇,努力仰头向天。
在这里哭的话,就不是父亲的女儿了,就等于否定了以前的一切——不是吗?
于是,锦绣便捂着面孔,在只有她一人的深夜里,轻轻弯起唇角。
在锦绣十八岁那一年,沉国皇帝晏驾,于一场惊心动魄的权力斗争之后,沉若即位。
这场斗争于皇帝驾崩当日展开,当日干净利落的结束,而于这场短暂的骚动中,沉国所付出的代价是,四位皇子、三位公主、后宫八位妃子的性命——于这一役中,先帝所留下的成年子嗣除了沉若和沉蓝,全数死亡,只剩下未满八岁的一位皇子,三位公主——而这不过是个开始,与此相对应的,就是从那天开始,直到沉若正式登基的这半个月里,多达二十九家权门世族被连根拔除,阖族流放已是幸运,满门抄斩,未满十岁孩童,女童没入掖庭,男童收监,待十岁之后再行处斩——
于是整个国家都真切的认识到,帝座之上那个有着苍白美貌的帝王,手段雷霆,心思酷毒——
而这一切,于锦绣而言,就是换了一个住处,得到了一个九品选侍的封号,迁入皇宫——她终于正式成为她所爱男子的妾侍。
这回,却连那夜深人静,偶尔降临的温柔也慢慢的消失不见。
那个昔日于梨花树下温柔的将她抱拥而下的爱人,正从她的世界里逐渐走远。
不过也许说不定是他要来保护自己呢……
她站在庭院的一角,喃喃的说。
她只有一个宫女,小小年纪,贪玩得厉害,现在跑走不见,锦绣便于院墙的一角,低低倾述。
那是一道破败土墙,花丛掩映下,不易人察的地方,有个半人来高的破洞,一墙之隔,便是一片荒废、安置老弱宫人的宫苑,她那天偶尔走到这里,轻轻喃语,说觉得自己不开心,对面有人无声折了一枝犹自带着柔软晨雾的梨花给她。
那是她于这个宫廷里,唯一感受到的,沉默的温暖。
于是锦绣便有了习惯,趁着宫中无人,便到这个角落来说说心事。
她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人身份,只是出于直觉的知道,那人断然不会加害自己,而对面那人有时在有时不在,在的时候也安静沉默,只是静静的听她说完,然后给她折一枝花草。
今天也是这样,她垂着头,低低的说:“我祖父皇就是这样的……他有个心爱的女子,为了不让别人伤害她,于是就故意疏远她……”
所以……沉若是不是也是这样?
他珍惜她,想保护她,于是将她放置入深宫里不起眼的角落?
侧头,锦绣想着,然后慢慢的住口,不再说话。
对面那人,递给她一枝豆蔻,香气氤氲。
她相信,那人是为了保护她,才对她不闻不问,让她自生自灭。
请让她如此相信。
因了这一轮权势洗牌,沉若的妃子中,有的得到了于其家族相称的嘉奖,有的则和她家的家族一样,莫名其妙的贬入冷宫,然后莫名其妙的死了疯了。
人人都知道,若她们不能让敌手落入后者的下场,那就只能自己去冷宫里疯死了。
于是这些妆点沉国宫阙美丽的花朵们,于花荫之下,彼此杀伐——这场争斗里,死并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她的背后整个家族的杀戮兴衰。
而这场白热化的争斗,终于在第二年,将锦绣席卷进入——
起因是皇后与贵妃之间的争斗,贵妃有孕在身,生怕皇后和其他嫔妃于此时分了自己宠爱,不知怎样想,就选中了偏安于宫苑一角的锦绣。
秀丽而没有世家身份,皇帝于他国为质的时候所纳的爱婢,因为盲目而楚楚可怜,又柔弱安分,不生事端,陪伴沉若这样久,完全没有争宠之意,还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吗?
——于是她被推到风口浪尖,在乞巧宴的当夜,被送入沉若寝宫。
然后那个于她的记忆中,从来都是对她温柔以对,言笑晏晏的男人,在看到她的一瞬间,毫无预兆的怒吼。
“她算什么东西?!”她被沉若从房间里拖了出去,狠狠掷到了地上,“她算什么东西?!”他愤怒的声音几乎嘶哑,然后锦绣觉得自己的头发被人抓着,向上提起,头上的簪子滑落,轻轻脆脆的落到地上。
耳边嗡嗡的乱想着,她几乎听不清那个她深爱着的男人在怒吼些什么,只能隐隐约约的听到,他在吼什么要自重身份,莫非还以为这里是大越之类。
啊啊……是啊……
这里不是大越了。
这里是沉国。
沉若不再是质子,而是一国之帝君。
她也不是最受宠爱,被自己的父亲抱在膝盖娇养的公主,而不过是一个宫廷之中,最末等的,皇帝的妾侍。
她算什么呢?
似乎是一个人人都可以任意践踏的奴吧?
锦绣呆呆地、痴痴地想。
半睁着眼,感觉到有人拖着她向外而去,锦绣不挣扎,不反抗,只在将要被拖拽出殿门的时候,转头而向,轻轻的问他:“……原来,你恨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