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八年四月下旬,一驾马车风尘仆仆地驶入东都洛阳宣义里,马车似乎载重较多,在青石官道上碾出两条深深的辙迹。
驾车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耿直汉子,等马车驶到一家朱门华府的时候,那汉子便回头对着马车内说道:“主人,李太师府到了。”
马车车门随即打开,一个略显沧桑的男子探出头来观望,待看清朱门上高悬着的“李府”两个字时,这才轻轻一笑说道:“西贡,上前叫门,就说象州李仲言遇赦回来了。”
这名叫西贡的汉子正是来自西南海岛上的昆仑奴,唐人将那些地域统称为西贡,李仲言买了一个昆仑奴,却连名字也懒得起,直接叫他“西贡”。
西贡点了点头下车上前叩门,这朱漆大门上还没有兽嘴衔环,他只管抡起拳头使劲去敲。
“咚咚咚咚!”
敲门声惊动了院内之人,一个老迈的管家亲自打开大门,探出头来问道:“谁啊?”
李仲言钻出马车,正了正幞头,背上的披风有些陈旧,但仍无法掩饰他略显英武的面容。李仲言快步上前,拱手笑着说道:“德叔,不认识仲言了?”
老迈管家使劲揉了揉眼睛,随即喜出望外,径自打开门出来迎接,口里不无惊奇地说道:“侄郎君怎么回来了,快请进,快请进,阿郎这些年天天都念叨着您呢。”
李仲言也伸手请老管家先走,老管家推辞不让,他这才当先进门,边走边说道:“圣上二月大赦,我便放还归来,只是路途遥远,这紧赶慢赶,还是耽搁这许久才回到洛阳。”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管家高兴说道,只是突然又似乎想起了什么,表情一暗,默默叹息了一声。
“德叔可有什么难言之隐?”李仲言察言观色的能力非同一般,赶紧问道。
“先进去见见你叔父,这事他会跟你说的。”老管家不愿提及,只引李仲言一路进了卧房。
卧房之内,一个眼窝深陷的老者睁着眼睛躺在床榻上,老者胡须花白,嘴唇哆嗦,不时发出一声长叹,张口之时,清晰可见一嘴黄牙所剩无几。
“阿郎,你看谁来了?”德叔的声音远远传来,老者脸上大喜,自从领了太子太师分司洛阳至今,他的府上没有一个人来过。
其实他心里也清楚,有裴度在洛阳待一天,他这个曾经排挤裴度使其罢相的罪魁没有被人骚扰辱骂恐怕都是上天眷顾了。
“李德,你带谁来了,快请进来。”老者激动地从榻上爬起,也许起身过猛,顿时咳嗽起来。
李仲言疾步进来坐到榻前给他捶背,口中难过说道:“几年不见,叔父怎么都成这副模样了?”
老者好不容易停下咳嗽,待抬头看清来人是李仲言,顿时老泪纵横,喃喃说道:“儿啊,你可算回来了,叔父这两年过的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旧识同僚不来看望也就罢了,咱自己家族也是日薄西山,前些天陇西传来家书,说你母亲思念成疾,已经仙去了。”
“阿娘已经仙去了?”李仲言初闻噩耗,悲从中来,顿时放声大哭了起来,仿佛这几年在象州受的委屈在这一刹那才彻底发泄出来一般。
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历史上盛传的牛李党争中的牛党最高领袖李逢吉,这话听起来很拗口,牛李党争的起源单独拿出来说上几天几夜也说不完,但总之一句话,用“牛”与“李”来指代朝廷朋党,其实是极不严谨,甚至可以说是极其错误的。
李仲言恸哭了好久才停下声来,李逢吉并没有催促他,李德早就离开,今天来了客人,府上怎么也要大肆操办一下才对。
“让叔父见笑了。”李仲言擦干眼泪苦笑着说道。
“好男儿,真性情,与当初的年少轻狂相比,叔父觉得你现在沉稳直率多了。”李逢吉捋了捋胡须笑着说道。
“多谢叔父夸奖,不过为今之计,叔父可有什么考量?”李仲言思维跳跃极快,倒让李逢吉愕然一愣。不过他很快便明白过来侄儿的意思,不解问道:“你难道不打算回陇西服丧?”
“叔父!”李仲言跪地一拜说道,“家父早逝,叔父待侄如己出,如今母亲业已仙去,侄儿实在不想再多浪费时间,这些年赵郡李狂徒打压我陇西一脉,侄儿无时无刻不再想着报仇雪恨。”
李逢吉旋即沉默下来,良久才道:“仲言,你这话也对,叔父这几年在东都闲居,每年所得基本上都进献给了王守澄和郑注,毕竟咱们与他们也算是同舟共济过,不过这条线虽然没断,但这两年也几乎没什么作用,尤其是二月突然出现一个逍遥王,搅得京师的水更浑了。”
“王守澄这人不见大利绝不轻易出手,这些年年事渐高,想必争强好胜的心思也淡了,倒是郑注,咱们当初在京师的时候就与他关系不错,此人倒是个心思可怕之人,假以时日,必成一方势力。唯有这个逍遥王,不知是何许人。”李仲言条分缕析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李逢吉听完之后很欣慰,笑着说道:“看来贤侄这几年在象州所虑甚多啊,很好,很好,如此一看,老夫我也还朝有望了。”
“多谢叔父夸赞,小侄意欲往京师一行,先探探风声,不知叔父意下如何?”
“应该的,应该的,这样,我传书陇西,让家族将剩余的资源和财富全部聚拢过来,此次不成功便成仁。”李逢吉颇为豪迈说道。
“此事要不要与李给事商量一下?”李仲言担忧道。
“他们终究不是我陇西一脉,虽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但咱们本族还要有作为才是。”李逢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心,一言断之。
“叔父说的正是,既如此小侄今天便动身。”李仲言躬身说道,随即又想起一事说道,“侄儿在象州积攒了些碎银子,便留在叔父这里,以备不时之需。”
李仲言说完便起身叫西贡将几箱银子搬进卧房,德叔也叫人前来帮忙,却被李仲言制止。待得李逢吉拿起一个银铤看过之后才惊异道:“这是贡银?”
“象州是产银大地,每年进贡朝廷的银两有一大半出自那里,侄儿在那里撒下了关系网,特意私造了一部分贡银,这银子可走官道,用来打通关节最好不过了。”
“若为了行贿用不着这么麻烦,贤侄此举莫非有深意?”
李仲言随即抄起一个银铤,将底面朝上指给李逢吉看,李逢吉将银铤仔细看了半天才发现银铤底面一角刻着三个小字:“象州言。”
李逢吉自然也算得上一个老狐狸,一看之下便明白这是“授人把柄”的伎俩,受贿的人可不能心安理得收了就成,到的一定程度,这银子便是反过来要挟的有力武器。
当天傍晚,李仲言连夜启程赶往京师长安,心中却对所谓的“逍遥王”充满好奇,若没有这逍遥王,他就不会遇赦放还,若是这逍遥王当真是棵大树,那便一定要抱一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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