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八年三月十八,洛阳集贤里,午桥庄。依旧坐在绿野堂眺望因为奚乐山即将离开而暂时停下来的午桥庄松云岭园林的裴度,面色深沉而无奈。
突然,门外有人进来报告:“阿郎,有客人求见。”
“我不是说过非请自来的客人一律不见吗?”裴度头也不回地说道。
“是是是,某这就请他走。”那人转身离开。
“等等!”
“阿郎有何吩咐?”
“你是个聪明人,一定是客人有什么特别之处你才进来通报的,说说看。”
“是!”这人年纪不大,目光深沉,面容刚毅,拱手说道:“他说他是阿郎您的孙郎子。”
“孙郎子?”裴度思考着河东裴氏这些年嫁出去的孙女,突然想到一人,此人姓杜名牧,字牧之,大和二年还是他托清流名士吴武陵给他求了个进士第五名。
“让他进来!”
刚毅男子拱手出去,少顷一个脸型瘦削,蓄着三绺胡须的青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穿着宽大的绸缎袍子,头顶一个软幞头,笑盈盈地对着裴度跪拜说道:“晚辈杜牧之拜见国公爷!”
“快起来,你也算是名流之后,不要整日介放浪形骸。”裴度淡淡说了句,似乎是批评,又似乎是劝告。
“是,国公爷。”杜牧站起身来,自顾自坐到裴度的身边。
“你家夫人可好?”
“拙荆贤惠能干,如今留在扬州,一切都好。”杜牧又是一拱说道。
“你今天来寻我何事?”
“晚辈去年去金陵求见了秋太妃,太妃如今生活困顿,晚辈有感而发赋诗一首,特送来给国公爷过目。”杜牧说完便从宽大的袍袖里抽出一卷白绸。
“《杜秋娘诗》?”裴度接过白绸,有些惊讶地念了一下名字,之后则一言不发静静浏览品鉴。
“唉!秋妃也老了。”裴度看完之后发出这样一声感叹,随即却意兴阑珊,谈性大减。杜牧愣愣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国公爷,你看这诗万一呈给圣上,圣上会不会……”杜牧坐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
“时候不到。”裴度淡淡说了一句,随即认真地看了一眼杜牧说道:“京兆杜氏虽然发展迅速,但到如今这一代似乎有些不顺,你与其拿着这诗来问我,不如……”
“怎么?”杜牧震惊问道,裴度的意思是他自己保不了杜秋娘,皇上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为杜秋娘、宋申锡和漳王翻案。但似乎有人也许可以,可谁的能量能比裴度还要大?
“不如去京师寻找一个机会,如果有人肯重金买你这诗,甚至想为你出书,那他就是你的贵人。”裴度说完阖上眼睛再也不愿说话。
杜牧起身拱手道谢,缓缓退出了绿野堂。
杜牧走后,奚乐山前来告别,裴度对他说道:“记住,对于他要真诚,哪怕你要做一件千难万难的事,你只要真诚地告诉他,没准他就会帮你实现。”
“是,乐山知道了。”
“另外,让河东薛氏和京兆杜氏也动一动,别老藏着掖着,年轻一代该放出来还是要放出来。”
“是。”
“去吧!”
“阿郎保重!”奚乐山转头欲走,裴度又“哎”了一声,他立时顿住脚步,回头问道:“阿郎还有什么吩咐?”
“算了,如果他想不到的话你说了也没用。”裴度有些伤感地说道。
“阿郎的意思是……”
“去吧,我不死你不用回来。”
奚乐山心中难过,跪在地上给裴度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宪宗元和十年六月,有人刺杀宰相武元衡和刑部侍郎裴度,而那个人就是他奚乐山。
杜牧出了午桥庄松云岭,终究没有去烟花之地,而是寻了间酒肆自斟自饮,突然他发现打酒的女子如此眼熟,细看之下竟然是儿时旧识。
“好好,是你?”
打酒的女子明显愣了一下,再仔细观看杜牧的容貌举止,才恍然大悟说道:“原来是十三公子,今儿个怎么没去勾栏饮酒?”
“你不用打趣我。”杜牧轻笑一下,随即却不解问道:“你怎么在这里,沈二呢?”
“唉!”张好好发出一声长叹,幽幽说道:“别提了,我都已经忘记了。”
杜牧一滞,这情形明显是被抛弃了。
张好好曾是江西观察使沈传师的弟弟沈述师府上的歌女,大和二年杜牧进士后被沈传师辟招为江西团练巡官,经常往来沈氏兄弟府上。当时的杜牧喜欢张好好,可是沈述师抢先一步纳其为妾,杜牧心中难过,最终也离开了沈氏兄弟。于大和七年投奔牛僧儒幕府做事。
而如今再次相遇,她却过得如此凄苦。
杜牧正欲再问,张好好却被客人唤去打酒,再没得空,等她得空时他却喝得酩酊大罪,不省人事,那一晚杜牧不知道有没有发生什么事,只是第二天从酒肆醒来却发现张好好已经从酒肆辞了工。
杜牧越想越难过,借着酒劲,挥笔写就一卷狂草《张好好诗》,一切收拾停当之后,他踏上了去往京师长安的旅程。
长安城务本坊国子监。
作了《水调歌头》的李荣光声名鹊起,迅速成为国子监的红人,温庭筠依旧时不时罚他去背《石台孝经》,但从心底来说,他并不讨厌李荣光。李荣光说过诗词并无高低之分,这句话他很欣慰,他一直喜欢写词,但如今填词并不时尚,是以他温庭筠最拿手的词牌是《菩萨蛮》,那词牌其实与五言律诗差不了多少。
可李荣光的《水调歌头》一出,整个词宗的地位迅速拔高,李杜文章在,光芒万丈长。但如今《水调歌头》的光芒不亚于任何一首传世名诗。
李荣光自然不知道自己在国子监的名气,但今天因为引得好多文人士子上门斗诗,郎宁公主一声令下罚他来孔庙背诵《石台孝经》,这《石台孝经》他看了无数遍,甚至都觉得可以原模原样刻一个出来了。
孔庙四周围着想与他斗诗的学生,他不管不顾,依旧自顾自地探究雕刻凿字的技巧。这时,郑覃、啖通并几位国子监的先生们簇拥着崔博士从外面回来。
崔博士第一眼就看到李荣光用手比划《石台孝经》上的刻字,心里奇怪,叫住郑覃等人一并过来问道:“李荣光!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知道我名字?”李荣光一愣,待看到郑覃、啖通等人都在,急忙装模作样地躬身行礼说道:“回崔博士,学生在背诵《石台孝经》呢?”
“噗哧!”崔博士当先笑了出来,李荣光离得最近,登时便被那笑容掳获了心神,好在他定力不弱,只一瞬便回复过来。
“哦?是吗?那你背几句来听听?”崔博士竟然脸上一红,故作威严说道。
“是!”
李荣光咳嗽了一声,大声背道:“朕略萌……”
朕略萌!
连同崔博士在内所有人都大声笑了出来,这李荣光还真是好大的胆子,连皇帝都敢编排。
“竖着念!”崔博士满面笑容地看着他说了一句,随后便转身离开,周围找他斗诗的学生也没了兴致,大笑着散去。
原来那《石台孝经》碑低而宽,从最右竖着读,每列七字,前三句是“朕闻上古,其风朴略,虽因心之孝已萌……”而“朕略萌”这三个字恰好在第一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