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儿又开始忙起来了——老狼自不用说,骆英负责开幕式和闭幕式的两场晚会;木子兄、小莫、小柯除了负责好自己班上的事之外,学校其它一些杂七杂八的事都得由他们承着。
虽然很累,但他们没有报怨。
地面不平,带着学生铲;地面不卫生,带着学生扫;厕所里面脏了,照样跟学生一起端了水进去洗;墙面上印了脚印,跟学生时代一样拿了小刀去刮,捡了抹布去擦——很多、很杂、很麻烦。
这中间,老狼最忙。刚制好了秩序册,又要去借器材,器材有了,还得找号码布;这一切都办妥当了,还要去布置规划比赛场地。
篮球场地很乱,学校请相关的师傅重新膜了一层面,球架歪了,学校出钱买了一套新的。
谁料,也不知是弄鬼,还是无意,球架塌下来,压在老狼的腿上。
老狼住了院,截去了双肢。
不过运动会举办得很成功,胡炎校长和刘青主任几乎受到了所有领导、来宾以及社会人士的褒奖。
学校挣了彩,领导很重视。紧接着上面拨下80万,用以改善教师的饮食和住宿。
这就是秋天!
秋天过去了,又一个令人窒息的冬天。
就要过年,可木子兄并不能轻松——病重在床的母亲,再一次昏迷在寒风肃杀的严冬。遥想去年,她竟奇迹般地挺了过来,可今年呢?木子兄似乎隐隐地感觉到,又一个亲人,就要离开了。
拉开掩着茅草的窗帘,一切都静静的。不远处父亲的那堆坟冢,凄凄地落在那里——杂草丛生,枯枝败落,那么孤单,那么萧瑟。
是该去上上坟了!
没错,明天就是大寒——听一些老人家说,交大寒的时候一定要给已故的亲人上上坟的。
他找起锄头,拾起一把撮箕。
“锅盖,不用去了!”突然,老妈妈叫住了木子兄。
“娘——”木子兄连忙放下手中的锄头和撮箕。
“待明儿……给你妈……一起上吧!”她的声音很低。
“娘,您别乱想——”木子兄伏在床上。
“俺……不行了,抱不着……孙子了!”老妈妈喘着粗气,“过年……一个人……没意思,叫着……骆英,别忘了……上支香。”
木子兄的眼泪直往肚里咽。
“别哭,我都……听到……骆英叫我娘了,别……对不起……她,”老妈妈好像想要翻身,“快去……买对喜字儿……来,见着……它,我也就……可以……闭目了。”
木子兄不知所措。
“快去……自己去,要快。”老妈妈说得很吃力,“还有……把你……杨二婶……叫来。”
木子兄连忙去隔壁叫来杨二婶。
而后,他又叫了一辆路过的车,飞快地往巷子里奔去。
“买一对红喜字!”木子兄冲到方明的铺子前。
“要过年了,谁家有喜事?”出来的是小莫。
“别问!快点儿,急着用呢!”木子兄很急。
小莫不知啥事,只狠狠地瞪地瞪了他一眼,而后拿了东西,一扔——自个儿做自个儿的事去。
木子兄回到家的时候,老妈妈已经去了另一方世界。
“烧掉那东西吧,留着也没用!”杨二婶看了看木子兄手里的大红喜字,叹了一口气。
木子兄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很久,他才将手中的红字捏作一团,狠狠地扔向火堆。
“你妈走的时候,还拼命地叫着骆什么英的呢。”杨二婶的脸色很沉,“我说我是,她就闭上了眼。”
木子兄的嘴微微一颤,似想说什么。
但他没有!
晦暗的天,在白雪的映衬下并不明亮。房间里那微弱的光,让人永远想不到这是白天。
借了一颗一百瓦的灯泡,就挂在母亲生前的卧房——亮了很多,但那光一晃一漾,还是看不清过去留下的喜乐年华与痛苦辛酸。
累了,木子兄跑到板壁边,打开掩着茅草的窗帘——人很少,就几个做法场的和看法场的。
石板路很长,直到老远老远。
一堆残破的老坟,好像不再孤单。
——你看,那旁边的枯藤野草已经跳起舞来——在笑、在跳、在拍着手。
风咋就一下子吹落了冰雪呢?
当春天遥遥无期的时候,西风总是喜欢留在隆冬挠挠胡须;当春天懒懒酣睡的时候,冰雪总是喜欢歇在枝头弄弄奇姿;当人们被深寒锁在暖阁而不知自醒的时候,隆冬就似手忘却了所有而变得目无一切;当绝望的孤雁落在冰山哀哭长鸣的时候,隆冬就会大挥一擎巨臂,狂笑着说:“看,这就是我的天地,我要你感受眷念春天的痛苦!
又一堆坟,堆起来了。
寥寥落落,冷冷清清,似乎与那旧坟并不相称。
心碎的深山里狂风肆掠。
一阵狂风,一地冰雪;一处茅屋,一点灯影;一张圆桌,一壶老酒。
又一个除夕,谁来共度?
又一个新年,熟与同饮?
咔嚓咔嚓的轮椅声,扰乱着这里冰雪独霸的严冬。
“我不怕冰雪,就怕冰天雪地独行者的可怕的呻吟!”木子兄堆着一把轮椅,轮椅上坐着一皮老狼。
茅屋里,灯光下。
“你是老狼,我知道你不怕冬天,所以我请了你来陪我过年。”木子兄没有拿酒杯,径直打开两瓶苞谷老酒。“实话告诉你,我现在轻松了,就一个人,无忧无虑!”说完便先闷灌了一口。
“男人,你这是何必!”老狼似乎想安慰。
“没错,男人就该洒脱一点!”木子兄又灌了一口,“无忧无虑的,啥事都不用管,啥事儿我都不用操心了啊!”
“也是,自由自在的,别人谁也跟我无关!”老狼也举起了酒瓶,“现在终于明白了,跟自己无关的事无关的人千万别去理睬!”
两人相视一眼,狂笑起来。
“可是,谁跟我们无关,谁又跟我们有关!”老狼一语中的。
“除了自己,谁都跟咱无关!”木子兄摇晃着脑袋,“小林子死了,咱白操一翻心,后来阿蓉跑了、骆英疯了、老兄你也连瘸子都做不成——这些什么狗屁玩艺,跟我什么关系呀!”
“木子兄,别说傻话了,你醉了!”老狼狠狠地灌了一口,“我跟你有关系,没关系的话就不会来陪你喝酒了。”
木子兄大笑。
“小林子也跟你有关系,他是你兄弟,是你情敌。”老狼半醉半醒,“骆英是你们家媳妇儿,你老娘说的。抱不着孙子,她就闭不上眼!”
“什么狗屁媳妇儿!这辈子还操那心做什么?”木子兄将酒瓶狠狠地扔在地上,“借我一口酒,我再去拿!”他抢过老狼手中的酒瓶。“别傻愣着了,小莫就要做娘了。”
“娘她妈的屁!”老狼不知哪来的气,把桌子掀翻了在地,自己也后退了很远。
彼此都没有说话。良久,老狼才静下了气来,流着泪,说:“别人都指望自己心爱的人平平安安幸幸福福,可我不,我就在想他们咋还不离婚,咋就不快离了婚后嫁给我呢?”
木子兄也不知什么原因突然号淘大哭起来。
灯渐渐地弱了,屋子里好像不再只有他们两个人,而是四个——两个影子,两副躯壳。
就在别人出天信的时候,他们俩睡着了——就在地上。
大年初一,木子兄包好被轮椅轧伤的手臂,将老狼扶上轮椅,一步一步地将他送回往医院。
前半个正月,老狼都一直在医院度过。直到开了学,才被大伙儿接回学校。
大家都希望把旧年的痛苦忘却,但总是弄巧成拙。有时候一两句不经意的话,恰恰成了刺痛一个人伤口的利刺针尖。好在,大家都忍在心头,从不让别人轻易瞧出。
老狼的伤已痊愈,请求学校重新安排课。学校很为难——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还怎么教体育呢?于是,他被安排到了二十余里地以外的一所小学。刚开始教《自然》,后来《自然》也不让教了,就管理学校的体育器材。偏偏这所学校没什么器材——两个铅球、一幅乒乓球拍、四根接力棒、一个弹不起来的橡皮篮球。这些东西,用得着一个专人去看管么?再过几个星期,老狼便交了钥匙,干脆一个人整天闲着。
大家也没少去看他,但毕竟太远,谁也没法三两天就去一趟。
后来听说他整天就喝酒,大家都很为难,但也不可奈何——加之中考临近,谁也没有时间走开。
小莫已请了产假,总想过去瞧瞧,可她婆婆总说:现在这样子,怎么能够出去乱跑呢?到时候落出个什么问题来,谁也担当不起!
可小莫不在乎,执意要过去。
偷了个空儿,小莫终于逃出了巷子。
可谁知,老狼早已不在了学校。
学校领导这时也才发现,足足有一个星期没见着老狼的影儿了。
小莫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回到无为镇二中问木子兄。
木子兄想了想,说:“不用管他!他应该回了家,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很清闲。”
小莫不放心,打通了他家里的电话。
果然,老狼就在家里。
老狼在电话里笑得很开心,告诉大家:我没事,比以前心情好了许多。现在我正在用心读书,准备考元月份的研究生。
众人心头都很酸,问他档案怎么办?合同怎么办?
他说别管它,自己活得舒服就行。
不知谁问起他年怎么过的。
他说跟木子兄一起过的。
众人都看了看木子兄:“那很热闹的嘛,两个人变成了三个!“木子兄苦涩地笑了笑,说:不,是四个人。
众人都很诧异,问:怎么就有了四个人呢?
木子兄说:说来他就来了。
众人不好再问,就说:等中考结束了,咱们一块儿去看老狼。
木子兄说:不用去了,他正需要清闲呢!
大家都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风清月洁的夜晚,木子兄一个人在巷子里走着——有微弱的光, 跟往日一样。
老狼为什么要走?
虽然他知道答案,但他还是要问。
巷子,古槐,河流,落在一条线上——肃穆而又悲哀,沉重而又深邃。
那,古槐树下,还有一个人。
木子兄知道是骆英,走了过去。
一阵风来,吹落片片落花。
“你来做什么?”骆英发现了木子兄。
“随便走走,学校里闷得很。”木子兄伸了伸懒腰,“这里风景独好,让人心里轻松。”
“那你知道古槐树的故事吗?”
“知道,小林子以前告诉过我的。”木子兄笑了笑,“其实都是一场梦。”
沉默。
沉默了许久,骆英才叹了口气,说:“为什么,为什么姻缘总会如此!”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姻缘。”木子兄说话很轻松,“不过是一场虚梦,一个错误罢了。”
骆英看了木子兄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
“虚梦!错误!”骆英冷冷地说。
“什么时候的事?”木子兄又问。
“就今天。”骆英答。
“那究竟错在什么地方?”木子兄追问不舍。
“男家不要她,看上了县长的闺女。”
“那王八蛋怎么这种人!”
“不是她,是他老爸!”
“她又不嫁给他老爸!”
“可他是他儿子!”
“儿子就一定要听老爸的吗?”
骆英叹了口气,“他老爸有癌症,不得不听!”声音很低。
木子兄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如果说是你,你会怎么办呢?”骆英又抬起头,望着木子兄。
木子兄想了想,“我妈没有癌症。”他望了望淙淙流去的河水,“我也高攀不上县长。”
“你,”骆英发现他脸色有些不对劲儿,“今天什么日子了?”她想扯开话题。
“3号!”
“3号?”骆英点点头,“明天可就清明了!”
“可能吧!”
“那你打算给你爸上香吗?”
“已经上过了!”
“你还回去不?”
“没时间!”木子兄这才发现树下燃着一烛香。
“那,”骆英想了想,“你妈呢?”
“在家!”木子兄低下了头。
“可还好?”骆英很小心地看着木子兄。
“很好!”木子兄咬着嘴唇,“回去安慰安慰小柯,她一定很难受的。”就这样扯开了话题。
“她正在小莫那儿呢!”骆英蹲下身,拾起一片落花,“小莫心里也怪难受的。”说完将落花扔进了河里。
落花一飘一荡,漾起圈圈涟漪。
小柯正在小莫的家里。
“其实,我也只想让他变得更聪明一些,可谁知道,竟会是这样的结局。”小莫跟小柯偎在一起,“我喜欢浪漫,可没有谁给我。我总对自己说,慢慢地等吧,等吧,总有一天幸福会属于我的。”
“别说了,大家都同病相怜。”小柯反倒安慰起小莫来,“老狼会变好的,他会过得很幸福的。”
“我总是想,有一天,他抱着一个篮球逗我,求我嫁给他,可我就是不肯,后来啊,我跑了,他就在后面拼命地追。他跌倒了,我跑回去扶起他,然后再跑,谁知他一不小心,又栽到了悬崖底下!”小莫挂着泪笑着,“后来他被截去了双肢,我哭了,可他却拼命地赶我走。原以为什么都已结束,可就在这时,来了一位神医,医好了他的腿。他笑了,又抱着一个篮球,逗我,追我,求我嫁给他,还说谎:‘就是摔断一百次,我也要娶你!’”她抽咽着。
小柯含着泪,“别胡说了,你醒醒好不好!”她抱着小莫。
这时方明的母亲出了来。
“什么事呢!这样对小孩儿不好!”方明的母亲说,“快去休息会儿吧,别累坏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