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琢如磨,瑟兮僴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会弁如星……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如圭如璧。宽兮绰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这一日清早,我一壁在殿内熄灯,一壁听她于廊下缓缓弹出的《淇奥》。馥儿与宝珠侍立在她身侧,一言不发。她的琴声泠泠然,恰若缠绵宛转的春水。弹至商羽时,却戛然而止。
“美人好琴声,是微臣扰了,还望美人恕罪。”
我闻言一怔,挑灭最后一束灯芯,徐徐踱了出去。
只见她倚着半旧的弹花墨缎美人靠,臻首微仰,迎着初升金乌铺洒的澄光,笑意澜渲:“无妨。”
“多谢美人。”阶下正色端立的女子朝她恭谨行礼:“微臣尚侍宋氏携婢女苏氏云佩给美人请安,愿美人祺安。”
原来是芝薇。我展眉一笑,随馥儿与宝珠屈膝见礼。
“宋尚侍免礼。”她将琵琶递给宝珠,柔荑微扬,示意芝薇起身。“上次你为本主送来桐油,本主还没好好谢你。”
芝薇闻言莞尔,眸光与她盈盈一碰:“美人客气了。您为君,宋氏为臣。臣事君理所应当。”
我听罢,微顿须臾,随即与芝薇相视了然,缄默不语。
她娓娓颔首,眸底漾出几分诚然赞意,渡记浅笑:“宋尚侍果真知礼。”
芝薇把手一合:“美人谬赞。”
她眉骨舒展,望着芝薇笑语嫣然:“那你今日前来,可有何要紧之事?”
“启禀美人,微臣确有要事。”芝薇恭谨道:“今日陛下将携永宁公主在未央宫与单于会面,所以特命微臣选派掌灯。不知您可否允崔掌灯与微臣前去?”
我闻言一愣,转首望向她。只见她通透的星眸里昀光微沉,浅黛眉尖不由轻轻颦蹙:“今日与单于会面?”
芝薇不明何意,依言答道:“回美人的话,正是如此。”
她不由低低垂眸,半晌无话,只余睫上一缕金乌明明然。
我见状心底一紧,抬眸恰巧迎上芝薇疑惑的眼神,忙掩了过去。
“自然了,到底是御前之事重要。”她复又盈盈抬首,鬒发顺肩胛倏然滑落,朝我吩咐道:“你且随宋尚侍去罢。”
我颔首,恭谨地朝她行礼:“奴婢谨诺。”
我随芝薇离去,缓缓走在宫道内。熏风宛转流过,平添了几分静谧。
“我没想到,你今日为御前之事找我,怎么去那儿当差了?”我望着芝薇,眸底难掩疑惑。
“韩玉蕊要我忙里偷闲,我怎好拂了她的美意?”芝薇唇畔漾笑,闪过一丝讥讽。
“韩玉蕊?”我黛眉凝川,忽然一怔:“莫非因为……”
“你想说因为桐油?”芝薇望着我,眼波盈盈,不待我答便先笑道:“没错。不过你放心,她虽料定我曾悄悄予你桐油,可是没有把柄在手,她不敢轻举妄动。这次不过借故削我实权罢了,御前也是个好地方,何况我还有殿下的赏识,必不会吃亏。”
我在心底幽幽一叹,暖意汹涌,芝薇果然处处为我着想。
我顺势执过芝薇的手,面上愁容稍减:“那你千万当心,韩玉蕊这只老狐狸,咱们都了解。”
芝薇轻轻颔首,笑颜莞尔:“我明白,上次亦多亏了你托云佩提醒,我才派人添加陈年桐油入库,鱼目混珠,不给任何人留下把柄。”芝薇将手徐徐覆上:“你那句多为自己预留,不正是这个意思么?”
我舒展了眉骨,会意一笑:“正是。可……”我一顿,眸底秋波泱泱。“你如何得知我缺少桐油?”
芝薇一抬下颌,目光恰似山黛深深:“因为我俯身廊下,听见了你的难处。尽管自长门一别后,那晚咱们还是头一次再会面,可我依旧想帮你。”
我的目光逡巡于她悠长的睫羽上,叹道:“芝薇,多谢。”
芝薇把眼风一扬,笑道:“谢什么。虽然我深知那是韩玉蕊故意设计,用来请君入瓮的。不过能为知己赴汤蹈火,亦不失为人生一大幸事。”
我郑重地朝她颔首,勾唇莞尔:“能有你这个知己,才是我人生的一大幸事。”
“哎哟,尚侍大人,奴家总算把您给盼来了。”
正说着,一位身着墨兰衫子的小太监赶忙急急跑了上来。
“怎么了,这样慌张?”芝薇敛了笑意,面色即刻恰若以往,平静无澜。
“您快进去吧,陛下与公主都候着呢。”小太监把头凑近了些,附在芝薇耳畔悄声道:“您可得小心,陛下似乎不太高兴。”
芝薇点点头:“我明白了。”
我与芝薇在御侍卿的带领下缓缓踱入正殿。
只见元帝身着赤金龙纹勾花海袍端坐在主位上,面色阴郁沉静,仿佛带着几分薄薄的愠怒。脚踏左旁的红木梨花交椅上,坐着丽裳华服的永宁公主,此刻亦是默然不语,端庄之下更添几分娇娆妩媚。
芝薇领着我徐徐跪下,恭谨一禀:“微臣携掌灯崔氏参见陛下,参见公主。陛下万福金安,公主千岁康健。”
元帝点点头:“都免礼。”他忽然望向我,眉峰敛聚:“崔掌灯,你是哪宫的?”
我见状垂眸恭谨道:“回陛下,奴婢是长信宫掌灯。”
“唔……长信宫。”元帝若有所思。“那是……”
“那是皇祖父最爱的地方。”永宁公主一声娇音打断了元帝的思绪。我微微抬眸,只见她的眼风朝我斜斜一飞,薄怒流转,我心底一紧,不由低下头去。
元帝闻言,即刻回过神来,朝芝薇吩咐道:“朕知道了。宋尚侍,你赶紧带人把灯掌好,单于一会儿就来。”
“诺。”
芝薇恭谨领命,我亦随行身后,默然不语。
“父皇,儿臣就先告退了。”永宁忽然盈盈起身,珮环相撞,空阔的大殿内霎时清音徐徐。
“你站住。”元帝声色平淡,不怒自威。
“父皇!”永宁转身把凤眸一嗔,噘起薄唇,精致妩媚的脸上溢满了委屈:“父皇为何要女儿在此候他,女儿一早说了,不嫁!”
“不嫁?这可由不得你。”元帝的眉头锁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你是朕的长女,竟和你那些妹妹一般见识,不明事理。”
“事理?”永宁一愣,冷笑道:“父皇的事理是天下,女儿怎懂?”
“这个你不必懂。”元帝面色凝重。“朕与你且只论父子,你也该嫁。”
“为何?”永宁的眸底闪过一丝伤神,仍强自振作:“难道父皇忍心女儿去荒蛮之地受苦?”
元帝迎上永宁的目光:“朕不忍心,但你嫁与不嫁是孝悌之大事。朕育你多年,你母妃薛昭仪的荣宠权位也是人人共睹的。嫁给单于,是朕给予你尽孝的机会。”
“父皇说得真好听。”永宁面上的笑意恍若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女儿怎么也没想到,我大汉竟沦落到这般地步,要利用女色安定天下!您可曾想过,若女儿嫁了过去,匈奴便会以此为由,年年向我大汉索求公主和亲。如此,岂非让众位姐妹都遭此荼毒!”永宁说到最后已是尾音颤颤,凤眸内满溢皎珠,盈盈欲泣。
“放肆!”元帝震掌一拍,桌案上的奇珍异宝纷纷掉落。
殿中众人见状赶忙跪下:“陛下息怒。”
元帝未曾搭理,继续怒道:“什么安定天下,什么遭此荼毒!你竟敢妄议朝政!是朕太宠你了,让你如此不知天高地厚!你和你母妃薛氏一样,从来不让朕省心!”
泪珠顺着永宁白皙似玉的脸庞簌簌滑落:“父皇!亏您还想得起母妃。您有多久没踏足关雎宫了,只有您最清楚。您有那么多妃嫔和孩子,可母妃只有永宁一个!永宁要是远嫁匈奴,谁来给她尽孝!”
元帝一怔,眸底泛起一丝惊愕,随即迅然淹没下去。他柔和了面色,宽慰道:“好了好了,你哭成这样,哪里还有公主的样子?朕答应你,只要你嫁过去,朕一定天天去看你母妃,像以前那样宠着她,好不好?”
永宁忍了啜泣,黛眉弯弯:“不好!女儿还是不嫁,不管父皇是什么目的,女儿都不会嫁给自己不爱的人!”
见永宁软硬不通,元帝脸色一沉,挑眉道:“你不嫁也得嫁!”
“父皇!”永宁声嘶力竭,眸光楚楚恍若受伤的小鹿。“您再逼女儿,女儿就一头撞死在龙柱上!”
“你敢威胁朕?”元帝嗔目直视,已然怒不可遏。“朕告诉你,你若有胆大可去撞!”
永宁默然半晌。一时间殿内静若含禅,众人都不敢多言一句,生怕触怒龙颜,危及自身。
我悄悄抬眸,只见永宁忽然笑得花枝乱颤,眉梢眼角悉堆妩媚清丽。
不妙!我心下一紧。
永宁踩着丹屐朝龙柱箭步疾去,明灭的烛光映得她清稚的脸颊愈发绝望。
我未及深思,立刻跃然以身抵柱。
唔……!
永宁的朝阳五凤挂珠钗直抵我的脾肺,一阵钻心的疼痛袭遍全身。
“公主……公主……”我拧眉喃喃。“不要……做傻事。”
元帝见状愕然,眸底的悔意恍若春波徐徐泛开,赶忙吩咐道:“都愣着做什么,拉开公主!”
众人得旨立刻上前,芝薇亦在旁侧紧紧扶住我。永宁抬起头,钗环松散,难掩狼狈:“是你?”她奋力一挣,奈何力量微薄,还是被人生生擒住。“你为什么救我!”
“您……您……”我忍痛喘着气“您今日……若去了,谁……谁给薛夫人……尽孝?”
永宁一怔,微挑的凤眸睁得恰似满月婵娟,霎时清泪簌簌。
“好一个说到做到的丫头!”元帝走上前来,对着永宁冷冷道。“还好今日单于不在,不然你叫朕如何自处?”
永宁只垂眸啜泣,一言不发。
元帝转首吩咐候在身侧的御侍卿:“告诉单于,今日公主身子不适,不宜会面,让他先去上林苑走走。你送公主回关雎,以后无召不得出。”元帝一顿,复言:“昭仪薛氏如是。朕成全公主的孝心,让她母妃和她好好相伴。”
永宁闻言止住啜泣,怅惘一笑,对元帝盈盈屈膝:“多谢父皇。”
待众人将永宁送走,元帝才问起我:“你今日护驾有功,叫什么名字?”
“启禀陛下。奴婢……奴婢崔氏宛森。”我依言恭谨道。
“唔。”元帝点点头。“宋尚侍,找个医女为她好好瞧瞧。”
“微臣遵旨。”芝薇在一旁屈膝道。
一众太监们拾起地上掉落的物件:“陛下,方才的东西都在这儿了,请您过目。”
元帝眼风一扫,目光不由徐徐落在一把洁白的象牙簪上:“这个……赏给崔掌灯,权当朕对她今日的表彰。”
“诺。奴婢谢陛下隆恩。”我跪了下来。
“无事都跪安罢。”元帝神色恹恹,转身离去。
“恭送陛下。”
芝薇与云佩送我回到长信宫,我一路强忍住痛,面色白若新雪。
“姑姑,姑姑你怎么了?”刚踏进宫门,宝珠立即迎了上来,神色中颇有几分担忧。
“我……我没事。”我一壁安慰宝珠,一壁环视四周:“怎么……宫里只有你一人?”
“美人携沈姐姐去上林苑了。”
“唔……”
我再也撑不住,脚底一软,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