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气宇轩昂,一排排桐油宫灯把诺大的宣室照得恍如白昼。
元帝见她在我的搀扶下缓缓走进来,眼中精光一闪,忙亲自上前迎接:“爱妃来了,随朕来。”
她本能地避开他的手,声音似抹了霜花一般:“陛下误会了,妾不是来侍寝的。”
元帝有些诧异,帝王的威仪转瞬显露无疑:“你说什么?”
她即刻跪下,膝盖触底那一瞬间只听见“咚”的一声,似猛拳捶在心上:“回陛下,妾方才说自己不是来侍寝的。”
元帝不动声色:“那你来这儿做什么?”
她软下声调,依依道:“臣妾是来求陛下,放臣妾一条生路。”
元帝沉吟片刻,开口却是料定的执着:“生路?难道跟着朕就是死路吗?”
“是。”她直言不讳地回道,身子比先前更低,仿佛要伏身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去,“妾的心在单于那儿,除了他,跟着任何人都是死路。”
“你……”元帝的指尖隐隐颤抖,声音却因羞愤抖得更厉害,“你好大的胆子,别以为朕不敢杀了你!”
她默然不语,元帝也同样保持着沉默。我跪在她身后,涔涔汗意浸透了贴身小衣,五月尚未入夏,晚风就已带了灼热的气息拂来,让人心也跟着焦躁起来。
“妾不敢这么以为,”她盈盈抬起头,一双清水眼里隐隐漾着愁澜,“您是陛下,掌握着妾的生杀予夺大权,妾的死活全在您一念之间。自然,大汉黎民百姓的死活也在您一念之间。”
元帝的被她的眼神一怔,心绪霎时平复了许多:“话虽如此,可你方才冒犯朕,该当何罪?”
她望着元帝,言辞恳切:“臣妾深知罪不可恕,愿意将功抵罪。”
元帝微露喜色:“怎么将功抵过?”
她再次深深一拜,语调哀切:“请求陛下允许妾出塞和亲。”
“哼!”元帝猛然甩袖,愠声道:“说来说去,还是为了他!朕偏偏不能如了你的意!”
我忽而仰起头,声音如乍破的冰浆:“陛下明鉴,美人这么做是为了您啊!”
元帝愤愤扫了我一眼:“朕允许你说话了么?掌嘴二十!”
我再次叩首,语气坚决:“还请陛下恕罪,若陛下觉得奴婢罪该万死,也请您听奴婢把话说完,说完之后奴婢自会掌嘴二十。”
我抬眸小觑着元帝的神色,他却已经别过身去,沉声道:“既然如此,朕看你如何自圆其说。”
我再次抬起头来,一字一字道:“如今匈奴大兵压境,大汉边境岌岌可危,百姓随时可能遭受异族欺凌。匈奴与大汉好不容易和睦几年,如今又恢复到剑拔弩张的态势,可是您愿意见到的?”
元帝默然须臾,音调稍有缓和:“朕当然不愿见。”
我将身子稍稍向前挪动两步的距离,继而道:“既然陛下不愿见,那么为何还要让它发生呢?小主请求和亲,正是为您消除这一隐患啊。就像她刚刚所言,天下黎明百姓的生死都在您一念之间,若您能成全小主,更是成全了百姓啊。国家安定平和不正是每位贤明的君主所希望的么?”
元帝的眉心微微动了一下:“可是大汉的军队也并非懦夫,江山何须轮到一女子来稳定。”
我提高了声调:“奴婢从入宫起就知晓陛下饱读兵书,那您自然听说过不战而屈人之兵吧?若无需一兵一卒就能退敌,又何须大动干戈,甚至到最后两败具伤呢?”
元帝转首望向我,音调平稳了不少:“古来也只有亡国之君才使用美人计诱惑敌国,崔掌灯可是将朕与他们作比?”
我并不畏惧,索性朝前膝行几步,离元帝更近了,语气依旧坚决:“奴婢不敢。大汉兴旺远不及先秦诸侯各国可比,再者实施美人计的君主向来只为个人私利,虽说是为百姓复国,可复国之后依然鱼肉百姓,任意荒淫。譬如越王勾践,他利用西施郑旦入吴宫为妃的契机卧薪尝胆,受到后世不少好评,人人称他为贤君。然而他复国后渐渐不思朝政,沉溺后宫,贪图美色,最终不但招来杀身之祸,更使越国再次倾覆,陛下怎会重蹈覆辙?他强迫西施郑旦入宫已是不义,然而美人是自愿为陛下分忧,这样的福分又岂是勾践可比?”
“哈哈哈哈……”元帝仰天长笑,“好一个深明大义的崔掌灯,言辞凿凿,鞭辟入里,朕常听皇后夸赞,今日可算领会了你的厉害。”
我低头莞尔一笑:“谢陛下,奴婢可以掌嘴了。”说罢,我举起手就要往自己脸上刮去。
“且慢,”元帝连忙伸手示意我不必,“你已经将功抵过了,掌嘴自然不必了。”
我将手收了回来。只见她抬起头,声音如丝柔:“那陛下可否给妾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应允妾出塞和亲?两全其美之事如何不能呢?”
元帝的眉间流露着深深的不舍:“罢了……只当朕与你无缘。和亲,朕准了。对外朕会让尚宫局称王美人暴毙,自此你就是朕和皇后的嫡女。”
她又惊又喜,忙叩首不迭:“妾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我退回她身后附和着,心底由衷松了一口气。
元帝爽朗一笑:“崔掌灯,你光为你家美人高兴,怎知你自己没有恩典?”
我依依道:“能将功补过已是万幸,奴婢不敢擅自邀功。”
“像你这样聪慧的女官,委身掌灯可惜了。如今尚宫局的尚宫之位虚位以待,”元帝故意顿了一下,“依朕看,你再合适不过了。”
我大喜过望,心底猛然忆起芝薇,缓了口气道:“奴婢恐辜负陛下信任,但奴婢知道有一人能堪此重任,她就是尚侍宋芝薇。她的才干远在奴婢之上,且经验丰富,一定不会令陛下失望。”
元帝笑道:“宋尚侍?你可知前几日皇后试探她时,她也推辞不受,向朕举荐了你。你们还真是姐妹情深”
我一惊,芝薇竟然将唾手可得的尚宫之位让给了我。
元帝不顾我一脸茫然,继续说道:“就算不是为了朕,也别辜负了你的好姐妹。朕已失去了一位爱妃,可不想再失去一位贤臣。”
我霎时明了,深深一叩首,一字一顿道:“奴婢,不,微臣谢陛下隆恩!”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我所期望般顺利。元帝下旨解了她的禁足,单于闻风退兵,入宫与帝后商量婚期,为了她能风光地嫁往匈奴,呼韩邪特意为她上了徽号“宁胡阏氏”,为正宫尊室,可见对她的情深非同一般。
而我也因新任尚宫成了宫里叱咤一时的人物,往来道贺巴结的宫女太监络绎不绝,原本门可罗雀的长信宫竟成了车水马龙之地。我少不得要对外称病,躲过一些不必要的应酬。
相比之下,毛延寿的惨死、韩玉蕊的革职和薛昭仪的废黜转瞬便消失在大汉宫廷的风波里。
“大人,我听说韩女史整天都在天牢里咒骂您与宋尚仪,她都成为阶下囚了还贼心不死,实在可恶。”馥儿一脸忿忿,似在为我鸣不平。
我一笑而过,温声道:“有的人就是这么无理取闹。我既不会因她的咒骂而见罪,也不会因她的咒骂恼羞成怒。所以馥儿,这些话你也当从没听见过,懂了么?”
“奴婢明白了。”馥儿立刻低下头,恭谨道。
我朝她点点头:“今天是美人大喜的日子,咱们别说这些了,赶紧进去伺候吧。”
我轻轻推开殿门,只见她坐在妆台前擦拭着凤颈琵琶,宝珠伺候在侧,见我来了忙矮身一礼,我即刻笑着免过。
我盈盈走到她身后,看着镜中她绰约的身姿笑赞道:“美人今天真美,比往日更甚。奴婢见了都魂不守舍,更何况男子了。”
“你呀,都是做尚宫的人了,还一口一个‘奴婢’做甚?”她笑着啐我,我甚少见她这般娇俏,配上她今日雍容华贵的妆容,竟也相得益彰。
我低眉垂首,语气温和:“不管奴婢身列何位,时刻都不忘您是奴婢的主子。”
她转身望着我,眼神先是黯淡下去,随后一点炽热渐渐漫上眼底幽幽的明潭:“这么多年,我终究没有错看了你。”
我会心一笑,心底暖洋洋的,似被一双温柔的手拂过:“奴婢也没有错看了您,是您的勇敢坚持为您换取了幸福。”
她继而看向馥儿和宝珠,满心欢喜中藏匿了几分哀愁:“做我的陪嫁侍女可是辛苦你们了。我是因为有情才前往匈奴,而你们好好的本该指一门……”
还未等她说完,馥儿与宝珠已双双跪地唤道:“美人,您可折杀我们了。”
馥儿强忍着眼中已经打转的泪花,笑靥旁生:“馥儿从小就是孤儿,被邻家大娘送进宫来换了几串吊钱。以前也伺候过几任主子,唯有您把我当人看,从不为难我,能一辈子陪着美人是馥儿的福气,何来辛苦一说。”
一向不善言辞的宝珠也忍着泪道:“是啊,美人对我们的恩德岂是旁人能比的。奴婢曾说过,永远忠心美人,如今更是要投桃报李,美人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她的黛眉悄然颦蹙:“可是宝珠,你在宫里还有一位姐姐。”
我温声道:“美人放心,宫里还有我呢。我定会代替宝珠照顾好她姐姐。”
“是啊,”宝珠的情绪已然开始激动,“奴婢已无后顾之忧,还有什么理由不追随美人去匈奴。”
“好,好……”她喜极而泣,冲淡了脸上的脂粉,“能有你们三个忠仆,是我王昭君毕生之幸。”
馥儿与宝珠见她哭了,也都不再忍住泪花,任它如决堤洪水,汹涌而下。
我别过头去拭去眼角的一滴泪珠,平稳了声调:“今天是美人大喜的日子,咱们都别哭了。虽说哭一哭能旺母家,可哭多了妆容岂不是花了?”
馥儿忙擦了眼泪:“是是是,美人天姿绝色自然无碍,可咱们这些蒲柳之姿就尴尬了。若哭成了大花脸可怎么办?”
她听了破涕为笑,作势朝馥儿腮上拧了一把:“你呀,惯会逗我开心。”
我略正容色,朝她恭谨道:“美人,一会儿会有司容女官十二名为您和两名陪嫁侍女梳妆,是奴婢亲自安排的,您放心。”
她嫣然一笑:“我自然会放心。”
我即刻跪拜下去,以额贴地道:“美人……奴婢一会儿就要去皇宫大门为您主持婚礼了,奴婢想在咱们长信宫叩别您。”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她温和如初的声音:“好。”
我微微一笑,一字一顿道:“奴婢掌灯崔氏叩见王美人,美人长乐万福。”
她伸手扶起我,原本宁静的双眼再次潮红:“快去吧,那边不能没有你。”
我郑重颔首,转身走出了长信殿。
到凤台时,帝后与六宫嫔妃早已盛装等候在此。我一一见礼,只见呼韩邪单于带着大队人马于城墙下恭候。他依然那般容颜俊俏,比之往昔更多了几分紧张与欣喜。
吉时一到,十二名司仪女官簇拥着她上了凤台,依旧那样光彩照人,出尘艳绝,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呼韩邪也在侍卫的保护下上了凤台,二人站在一起时,就像一对璧人,引得众人啧啧赞叹。
冯昭仪在皇后身边笑道:“公主与驸马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呀,本宫恭祝二位和和美美,早生贵子。”
他牵起她的手,笑回道:“儿臣多谢冯母妃赠言。”他继而转首与她深情凝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众人一怔,此话若在闺房内说,定是甜言蜜语,可若放在此时则显得不合时宜。气氛有些尴尬,然而他们似乎全然不觉。
我灵机一动,即刻跪地道:“微臣恭喜陛下,恭喜殿下。驸马爷此话不仅是对公主的承诺,更是匈奴对大汉的承诺,咱们两邦永结秦晋之好,定然能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了。”
皇后欣然笑道:“正是呢,大汉与匈奴世代友好,才是单于作出的更深承诺。崔尚宫快起来,不然驸马可要惭愧了。”
我敛裙起身,盈盈笑道:“是,微臣谨遵懿旨。”
仪式终于开始了,当她拜别帝后与妃嫔后,由他亲自搀扶着上了华丽装饰的毡车。她怀抱着凤颈琵琶回望我一眼,风吹起她猩红的斗篷,扬起底下青丝几缕。
我朝她挥挥手,和众人一起目送着,直至她的车马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