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后来，我就游了回来，从黄泉游到了时间长河，重新活了过来。”说完，他摇桨离开。
我看不便打扰，就也转身上了石阶。石阶很长也很高。走在上面，可以看见底下人影憧憧。
快走到石阶尽头的时候，我就看见范无救矮胖的身影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嘴里还念叨着些什么。
“小姐啊小姐。老范我平日也算兢兢业业，不说功劳，苦劳总得有一点吧。但是怎么就把这任务交给我了呢？这可叫我如何是好。要不要把这光荣的任务推给老谢？虽然这件事风险高，但是收获也很大啊。虽然不知道那位究竟是什么来头，但是能和天尊对话，还能受到小姐相邀，若是讨了他的欢心，那好处怎么想都不会少吧？老谢也不会怎么吃亏，是不是？”
我听他嘀咕了半天，大概弄清了他的来意，才开口说道：“范无救，你找我？”
范无救吓的差点又滚下楼梯去，还好扶住了墙。他哭丧着脸，颤颤巍巍说道：“上仙，上仙大人好，不是我老范要找你，而是我家小姐想见你。不知上仙有没有时间？”我看着那张明明凶神恶煞却摆出一副要哭神情的脸，打趣他道：“不是都说你范无救人见人怕，鬼见鬼愁，威风过人吗？”范无救听言，腿一软腰一弯，差点就趴到地上去了。他低头说道：“上仙也听过小神的名讳？那些不过是以讹传讹。我老范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是一清二楚，怎么敢在上仙面前造次？还请上仙别开小人的玩笑了。”
我也不想再捉弄他，问他：“你家小姐是谁？为什么要见我？”范无救不敢抬头，小心翼翼说道：“小姐，就是小姐。至于小姐为什么要见上仙。那就不是小人可以知道的了。”我说：“现在吗？”范无救犹豫了片刻说道：“这个小姐到没说。”我说：“那我想在这里转转，可以吗？”范无救连忙点头说道：“可以。当然可以。上仙想怎么转都可以。”接着他又试探问道：“上仙，可还需要小人领路？”我看了看身后。一页扁舟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那里。我说：“我就不耽搁你的工作了。我自己随意转转。”范无救告罪一声，弯着腰走下了石阶。
站在城楼上，我才感觉到这座城池究竟有多古老。岁月的气息从斑驳地城墙上脱落，飘散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脚步踩下去，一念恍若十年。
酆都城和其他城池显著不同的是。城墙根的地方修了一圈桥一样的过道。无数迷路的人在上面徘徊。站在上方，可以看见一颗颗烦恼丝众多的头颅毫无目的地游荡。顺着来时的方向举目远眺，黄泉两岸火红一线，宛如元宵时人们燃起的万家灯火。那个时候，人们也是聚在一条河的两岸。
只是不同的是，除了灯火，这里没有任何喜庆的味道。黄泉左岸如潮水般向着酆都涌来的也不是欢歌笑语喜迎佳节的热闹百姓，而是不知因何死去赶着投胎的茫茫鬼众。黄泉右岸上来来去去的也不是正在苦思冥想为猜灯谜的热闹百姓，而是不知姓甚名谁前路为何的茫茫鬼众。
酆都城没有城门。进出只有刚才的石阶和一座连接着城楼与黄泉左岸的孤桥。桥上走着的皆是一群没有迷路的鬼。愿意投胎重新为人的过了桥便向右转。那里有块高三丈许的巨石。石下是座土制的八角亭台，漆着红漆。红亭旁边摆了个茶摊。摊主是个素衣白发的婆婆。
我站在桥左，看着桥上的人只来不去。其中一部分急匆匆来，亦急匆匆去。一部分在桥头驻足片刻，向左看看，随后或默然或长吁短叹一番后迎石而去。只有寥寥可数的人会避开人流，仿佛千军万马中的一骑绝尘，毅然向左，从迷雾深深的城楼上纵身跃下，坠向无边黄泉，再不见身影。滴水声连着片刻宁静。
站了不知多久之后，我如梦初醒。睁开原本就睁开的眼睛，我随着右转的人一同前行。一到桥右就闻道一阵浓淡正宜的桂花香。素衣白发的婆婆笑容浅浅，送给每个路过的人一杯茶汤。我探头看了看，清澈的茶汤上飘着细碎的纯白小花。桂花大概是新采的，饱满娇嫩，搭配上馥郁的香味，煞是可爱。
鲜少有立即饮下的。绝大部分人都端着青瓷茶碗看了又看，脸上阴晴轮转，一脚悲一脚喜，走入那座风吹红瓦作风铃响的孤亭。明明进入的人络绎不绝，可亭台始终空空如也。仿佛踏上那三级台阶就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
我想走进亭子看看。走到茶摊前却被那个婆婆叫住了。我这时才看见的她的脸。一张极其年轻的脸。大概她的美丽是连岁月也无法浸染的。
我惊讶的看着她。她双手捧着一杯茶递向我。我说句谢谢，伸出双手接过。手指触碰到温暖瓷器的一刹那，我便感觉到有众多视线落于我的身上。我不想成为视线的焦点，便举步想躲进亭子。可是那位婆婆又叫住了我，和声细语说了五个字。让我瞬间无地自容。
“请不要插队。”
还是我身后站着的一个年轻人帮我缓解了尴尬，他双手捧着茶，走出了队列，对我说：“站我这吧。”然后他蹲了下去，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认识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除了那张落寞的脸，我对于他一无所知。所以我不知道该如何缓解他的难过。我只能微微弯腰说句谢谢，然后走进队列中，背过身子，随着人流躲进了那座亭子。一进入亭子，我便陷入了一种难以言明的空虚感觉。身后和身前那些悲喜难辨的人群全部消失不见。只有一阵阵轻盈的风吹动瓦片的声音时不时响起。直觉告诉我那块巨石应该埋藏了什么秘密，可是我看了好久，却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我转过身，看着黄泉城墙外的世界。从亭子里面看出去和在亭子外面看到的东西截然不同。在外面，你能看到的只有灰蒙蒙的雾气，和天上一轮不明不暗的月。而在这里，看到的确实阳光明媚，岁月静好。恍恍惚惚中，我仿佛看到了桃山。正当我试图进一步确认的时候，一个清冷如月的声音从我手里的瓷杯中响起。
“你没有过去。”
“嗯？”我低头看着手里的茶杯。风自茶水面穿过，桂花沉浮，惊起一阵浓香。
“它叫三生石，能够照出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三世。”
“那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
“不知道。”
我笑了笑问道：“你是小姐？”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总觉得你不怀好意。”我只能在心里默默又把苏幕遮拉出来鞭了遍尸。我咳嗽了一声才问道：“那我给怎么称呼你？”那个声音说道：“那株桃花，罹云很喜欢。我替她谢谢你。”我说：“你就是她说的桂姨？”她“嗯”了一声。
我说：“她不是说你去找寻自己的幸福了吗？”她淡淡道：“我认识你娘亲。一声桂姨我还是担得起的。”我翻了翻白眼叫道：“桂姨。”桂姨才说道：“我是在这里找寻我的幸福。”我说：“找到了吗？”桂姨说：“快了。”
谈论长辈的幸福似乎并不是一个恰当的话题，而且桂姨那种清冷的语调也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我只好把话题转回那块石头。“他们都要在这里了解自己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三生吗？”“不是要。是可以。”“就算了解了，然后呢？”“喝了碗里的茶。”“这茶有什么用？”“忘记一切烦恼。”“一切烦恼？包括爱，也包括恨？”“嗯。”“这茶是怎么做的？”“就是彼岸花上的露水烧开，再放上一点桂花。”“是露水的效果？”“是。”“那桂花呢？”“只是露水的话，太苦了。”我又想起那个摆渡人，抬头看着眼前变化的桃山，不知道说些什么。
是十年前的桃山。漫山遍野的桃花还未枯萎。桃村里的人都还在。
呵呵。都还在。
我忽然举起手中茶杯浅浅尝了一口。浓郁的桂花的甘甜。细细品味的话，确实有点说不出的苦。桂姨没有阻止我。我把剩下的茶水一口喝完。喝完后，世界没有任何改变。桃山依旧飘在亭外的阳光普照的云海里。
我苦笑说道：“不是说好会忘记吗？”桂姨依旧云淡风轻：“你不是鬼。你也不想忘。”我说：“是因为我不是鬼吗？”桂姨平静地反驳我：“不是。是你不想忘而已。”我说：“那些人呢？进了这座亭子的人。”“跳下去了。”“什么意思？”“这里是望乡台。想要轮回进入新生的可以从这里跳下去。”我走到亭边，扶着栏杆往下看，是深不见底的云海。
“只要跳下去就可以了吗？”
“跳下去的艰难完全不是一个只要可以说的清楚的。”
“我也可以吗？”
“谁都可以。”
我把茶杯放在如同新漆的朱红色栏杆上。左脚踩在栏杆上，右脚发力向前迈去。踩着白云，我轻飘飘上了桃山。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我伸出拳头击在了几乎分不清真假的桃山上。在拳头落定后，承载桃山的那副画面如同平静的水面投入了小石子，涟漪漾起。桃山无声无息支离破碎，随后碎片落尽无边云海，不见踪影。
一口气游到尽头。我控制不住身形。身体穿过片片白云，追着那些碎片而去。我闭上眼睛，张开双手，想象自己在飞翔。可只飞了一会儿，就被停了下来。睁开双眼，我便看见一根鲜翠欲滴的桂枝接住了我。顺着桂枝望去，一株巨树顶天立地。皓月浮在树冠之上，宛若桂树结了个硕大明亮的果子。月光透过茂密的枝叶，洒在立于树荫下而显得格外渺小的酆都城内。
看来柳罹云说的没错，广寒宫真的筑在桂姨身上。只是枝叶婆娑，一时我也没有办法找到那座传说中的宫殿。
轮回未果的我有些意兴阑珊，瘫软在桂枝上不想动弹。可惜桂姨没有丝毫惯我的意思。桂枝伸回亭中，一抖枝头把我摔在了地上，随后缩了回去。
我翻起身，拍拍其实并不存在的灰尘，从来处出了亭子。那个让了位置给我的年轻人依旧在像个孩子哭泣。排队等候桂花茶的队伍将视线落于他身上。但也仅此而已，前行的脚步没有因此有丝毫停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