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我似乎被一根细绳捆住了颈椎。绳子一端传来万斤之力将我拉扯而上。好在我脖子上已经没有了血肉,没有觉得喘不过气。然后,我便异常的和以往一样从死亡的线外爬了回来。醒来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勾头看心口的那根桃花枝。可惜的是,它并没有重新开出绚烂的花。我疲倦地躺倒在地。视线里,元始还坐在那块青石上持着钓竿看书。
我问他:“为什么要救我?”元始不说话。我说:“因为我娘?”元始还是不说话。可我知道,答案正是如此。尽管并不是耗费了一朵桃花瓣重新活了过来,可说到底,还是桃花救了我。别的娘亲通常只给子女一次生命,而她已经给了我七次。这份因果,我想我活上七辈子也还不清。
我问元始:“为什么我就是掀不起半点涟漪?”元始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问我:“你觉得这片人间大吗?”“大”我双臂展开垂在地上,抓起两把泥土,想握紧可是却没有力气。元始又问我:“那这片浩瀚的星空比之人间又如何?”我咽了口口水说道:“很大。非常大。”元始说:“那这条河比之星空,就好比星空比作躺在这里的你。”
“所以我永远也无法再这条河里掀起半点涟漪?”我微笑着。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元始笑了,说:“不知道。”
“不知道?”我笑得越发得意。
元始说:“我追着这条河数十万载,可还是对它所知甚少。”
我笑得几近癫狂:“刚才我在河里,其实我并不想往下沉,可是我控制不了我的身体。冥冥中我好像听到一个声音。桃花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说道,回来吧。回来吧。声音和以前一样温柔。如果我沉下去是不是就永远回不来了?”
元始说:“时间长河有条支流叫弱水。鸿毛不浮,飞鸟不过。这不是你的错。”
“不是说,弱水来自天河么?”我终于笑至癫狂,涕泗横流。
元始平静说道:“天河也是时间长河的一条支流。”
笑到笑不动了,我问元始:“它到底有多少支流?”
元始说:“不知道。救我所知,还有一条黄泉也是它的支流。”
我说:“你能不能教教我,你现在在做什么?”元始说:“你要找回的仅仅是自己?”我说:“如果我不止想找回自己呢?”元始笑而不答。我问元始:“那这时间长河到底有什么用?”元始说:“它记录了这世上的一切,过去,现在,未来。所有的事情你都能在这找到答案。”我从地上强撑着爬了起来,盯着元始问道:“答案在哪儿?”元始说:“我可以帮你看到你的未来。你要看吗?”
他还是平常语气说话。可话音落到我耳朵里,却如同传说中的魔音,在我的心间飘来晃去。
看,还是不看?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现在在我心里如同一根长长的丝线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往昔我在战场上慷慨赴死时的心情也没有此刻复杂。
元始也不催我,淡然钓着自己。不时有风吹过,帮他把书翻到下一页。
书翻过七页,我问元始:“是不是只能看我的未来?”元始说:“不是。”我说:“我想看别人的未来可以吗?”元始说:“可以。”我说:“那我要看赵聋子的未来。”元始说:“他的命,看和不看没什么区别。”我说:“你认识他?”元始说:“不认识。”“那你怎么知道看和不看没什么区别。”元始说:“像他命这么不好的,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
有一只萤火虫燃烧光了所有的记忆,在我面前停止了拍打翅膀。只剩空壳的躯壳晃晃悠悠和我伸出的手掌失之交臂,落在地上,被枯草掩盖。再没有声息。我想我此刻傻傻伸出一只手的样子一定很落寞。
那株枯草后又飞出一只亮着微弱光芒的萤火虫,如同喝醉了的蝴蝶一样翩跹落于我手掌之上。我笑了,笑完却更加的落寞了。它不是它。
我问元始:“他的命是不是很不好?”元始回我:“是。”“是不是非常不好?”“是”“是不是我看了之后一定会后悔?”“是。”
又有只萤火虫不知是好奇还是寂寞,竟然莫名其妙的落在了时间长河上。等我反应过来想去把它从水中捞出来的时候,却发现我根本打不赢时间。它很自然地就在我手上穿出一个小洞,然后缓缓落入了看不见的河底。
我问元始:“是不是所有生灵落入它里面,都会被拖入河底,然后啃噬殆尽?”
元始说:“不是。有的会浮于河面。有的会浮于河中层。有的会沉入河底。有的会被啃噬掉所有血肉。有的则不会。”我想起刚才随着水流过的那张诡异笑容,呵呵一笑:“有的人流芳百世,有的人遗臭万年,有的人永垂不朽,有的人尸骨无存,有的人,活该永远不会被人记住?”元始说:“活该这词用的不好。得之是幸,失之是命。”
我咬牙切齿道:“我看。”
元始没有问我看谁,直接替我做出了选择。他拎起竹竿,收好鱼线,放置一边。那个洞的水面上开始月影憧憧,人影憧憧。
是赵聋子的妻子。她身着缟素,半哭半笑,跪坐在一座新坟上,斜抱着一块大理石碑。
她花的是很淡的妆,可脸上还是显得很狼狈。
她在说话。
我觉得有些不对,可一时之间又没有反应过来。
她说:“八两。”软糯的声音。三分幽怨,七分平淡。是我之前从来没有听见的。
我这时才意识到和赵聋子天生一对本该是哑巴的她居然说话了。看她的样子,说话只是一件寻常小事。
我不由自主地问出了声:“她不应该是个哑巴吗?”
元始微笑问我:“她怎么就应该是哑巴呢?”
我本能想反驳,一个她字说出口,后面的怎么就不应该是哑巴却堵在喉咙处。好像我也成了个哑巴。
元始继续说道:“她从来都不是个哑巴。”
她没有看碑面,只用左手食指在碑面上划过,留下深深的墨痕。
夫赵八两之墓。妻胡璃立。
就是十个简单的字,很简单的排列,用缘分写就,所以落在人心里给人一种天生如此的感觉。
我喜欢这样的缘分。桃花就总给人安排这样的缘分。
名叫胡璃也不是哑巴的女人身子偏了偏。身后露出另一座坟。那是一座旧坟,上面立了一个旧碑,碑上写了一点旧文。
夫陈浮生之墓。妻胡璃立。
画面变换。茫茫一片荒野中林立数十座整齐排列的坟。每一座坟上都立着一块相似的碑。
夫李长青之墓。妻胡璃立。
夫王龙虎之墓。妻胡璃立。
夫徐凤年之墓。妻胡璃立。
……
一样的秀丽,一样的温婉。任岁月如何侵蚀,其容颜也没有一丝一毫更改。一场凄风苦雨没有任何预兆降临在她与坟上。水面似乎有雨点溅落,画面一片恍惚,然后消失不见。
我问元始:“她一直都不是个哑巴?”元始说:“对。从来都不是。”我问元始:“那些碑是她一个人立的?”元始说:“对。她一个人。”我说:“那这个故事到底是关于他的,还是关于她的。”元始说:“是关于他的,也是关于她的。”我说:“你知道这个故事?”元始说:“知道。”我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元始说:“可以。”
元始拿起钓竿,继续开始钓鱼。鱼线在流动的河里,却直直地垂了下去。我问他:“他是谁?”元始说:“赵八两。陈浮生。徐凤年。”我恍然大悟道:“他们是一个人?”元始说:“这样说也对。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共同的名字。”不知为什么,我自然地猜了一个名字。元始的口型和我一样。
天残。
元始又重复了一遍:“像他命这么不好的。天下真找不出几个。”我问他:“如何不好?”元始说:“天煞孤星。而且每一世都活不过四十九。”我盯着那根鱼线,叹了口气问道:“每一世都是如此?”元始说:“每一次都是如此。”
我问元始:“为什么?”元始说:“天注定。”我加重了语气:“为什么?”元始止住笑容,没有回答。我说:“为什么她要装成哑巴?”元始答:“因为赵八两是个聋子。”我说:“为什么赵八两是个聋子?”元始答:“因为他听见了胡璃的话。”我说:“他不能听胡璃说话吗?”元始答:“不能。”我还是问为什么。元始说:“天不许。”我继续问为什么。元始说:“他第一世杀戮太盛。”我说:“这是惩罚吗?”元始说:“是。”
我想了一会儿,理了理思绪,问元始:“胡璃就这样一直活着。赵八两就这样不断轮回。他们就这样不断的在装哑作聋中相爱。一场雨,两场雨。一年,两年。一辈子,两辈子?”我用了很平常的语气和赵八两这个名字来称呼他。
元始点了点头,提起手里的钓竿,拎起一条长达数十丈的龙。龙飘在半空中,安安静静。一双眼睛谦逊地盯着元始。每一片鳞片都反射着月光,金光闪闪。我看着有些眼熟,问他:“这是刚才那一条?”元始解下鱼钩。那条龙低头冲元始拜了几拜,小心翼翼飞回了河里。那么大条身躯从很小的洞口进出,却没有丝毫不和谐的感觉。元始说:“是。这是一千年后的它。刚才那个是一千年前的它。”我说:“为什么它就可以在河里生活?”元始说:“我们都在这条河里生活,包括天上那些永恒闪耀的星辰。”我说:“那为什么我之前会沉没?”元始说:“因为你正在试图打破时间长河惯有的平静。”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钓自己这件事情是不是也算在打破时间长河惯有的平静。”元始说:“是。所以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被时间长河所吞没。”
元始一直都很平静,似乎他不会受任何情绪的影响,而且他这种平静仿佛有种感染人的力量。我感觉到此刻的自己似乎忘了悲喜。他坐在青石上纹丝不动,仿佛早就和青石融为了一体。
我不想用自己的情绪和想法影响他,便什么也没说。只是元始自己笑着开了口:“其实之前我已经沉没了一次。”我开玩笑道:“你也被人拿鱼竿钓了上来?”元始笑笑说:“我是遇着了一株漂浮在河上的树。”我随便说道:“不会是桃树吧?”没想到元始居然点头说道:“就是你娘。”我有几分期许,又有几分忐忑:“你很了解我娘吗?能不能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元始问我:“我怎么说她重要吗?该你知道的,你总会知道。”我说:“我娘是个好人。”元始说:“她是一个很好的人。”他用了个很字。我很开心,但接着又很失落:“那为什么她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元始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转移了话题说道:“你觉得赵八两和胡璃过得好吗?”我问他:“那他们这样装哑作聋的爱情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元始说:“等他赎完自己罪的时候。”我说:“那要多久?”元始笑而不语。我说:“你觉得他们过得好吗?”元始说:“我曾听过一个年轻人说过一句话,觉得很有意思。他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我看着面前这条明面上看不见鱼,但实际上却生活了最多鱼的河,只想变成一条鱼。苏幕遮告诉我。鱼只有七秒钟的记忆。如果我是一只鱼,如果我的记忆只可以保持七秒,那世界会不会因此变得更加美丽?
我把这个问题交给了元始。元始没有嫌我幼稚。他说:“我大概是这个世界上记忆最长的生灵了。好的坏的。喜的悲的。我看得太多。但我并没有觉得这些记忆有什么不妥。它们就像眼前的这条河,很难触碰,可却真实存在着。”
我憋出了一个笑容,问元始:“你能不能笑一下?发自内心的。像我这样。”元始淡淡道:“你的这个笑并不快乐。不能。”我问为什么。元始随意解释道:“如果我笑了,那这里便会升起太阳,便会温暖。枯草就会复生。有人就会死去。”我不懂他说的有人是谁,只是依稀觉得他这几句有三分张扬的话语里透着七分寂寞。所以我问他:“那是不是若你哭了,乌云就会遮天,雷雨便会降临,便会寒冷,草原就会枯萎,枯骨就会重活?”元始微微一笑,答道:“不知道。我没哭过。不过我确实可以做到你说的。”
再看到他的笑,明知道多余又可笑,可我还是止不住的心疼。如同草木葳蕤的大地从中间裂了一道仙人也难以跨越的鸿沟那般,空荡的可怕。
我没忍住,问了他一个有些愚蠢的问题:“你是这方天地最强大的人吗?”元始两个呼吸后从他那超出任何人想象的漫长记忆里搜索出了答案:“以前有过比我强大的。以后也有。可现在,我大概真的是你所说的最强。”这个答案像结了冰的火一样把我全身封印起来。我动弹不得,也喘不过气来。我又问了他一个更加愚蠢的问题:“你自由吗?”好在他忽视或原谅了我的愚蠢,说道:“自由?”我说:“在我看来,你似乎并不自由。”元始笑笑:“很遗憾让你产生这样的想法,但我想我是自由的。比你想的要自由。”
我哦了一声。但实际上我还是不相信。我不是鱼,不是只有七秒钟的记忆,忘不掉元始清澈微笑的空洞与落寞。不仅是元始,在这整片荒野飞舞的萤火虫,它们都不自由。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就是离开有余的时候忘了问赵聋子唱的那首曲调怪异的歌究竟是什么。不知为什么,一直没有学会的歌,现在想起忽然变得有几分熟悉。虽然不明白拗口的声词究竟是和意思,但我居然完整可以完整的唱出来。唱完后,我问元始是否知道这是首什么歌。元始说:“这是葬歌。天地间第一首歌。”我又问:“那这歌词是什么意思?”元始缓缓念道:“天气蒙鸿,萌芽兹始,遂分天地,肇立乾坤,启阴感阳,分布元气,乃孕中和,是为人也。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为星辰;皮肤为草木;齿骨为金石;精髓为珠玉;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
明明不大的声音却恍如洪钟大吕,响彻于三百二十六万两千年前,字字句句敲在人心至刚至柔处。恍惚间,我仿佛置身于天地未开的混沌之中。有一伟岸身影自虚无中醒来。他拔下自己的一颗牙齿化为一柄巨斧,劈砍在无穷无尽的混沌当中。如鸡子般的混沌破裂,轻而清者上浮为天,重而浊者下沉为地。为防止天地重新闭合,他头顶天脚踏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他日长一丈。一日九变,就这样过了一万八千载。他与天地共存一百八十万载之后疲惫离世,微笑着身化万物。
我的眼泪又一次流淌了下来。为盘古之离世,为万物之降生。
我问元始:“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元始说:“不是。我只知道我该知道的。”我说:“那这歌是谁唱的?”元始说:“我。”我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元始第一次低眉,说道:“我是盘古身死时第一声也是唯一一声叹息。”我跟他一起低眉。他接着说道:“我继承了他的意志,也目睹了他的身死,所以唱出了这首歌。”我说:“唱得真好。这是我所听过的歌第三好听的。”元始笑着说:“谢谢。”眉眼间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还问我:“那你听过的第一第二好听的是什么歌?”我说:“第一是我娘唱的歌,第二是倾城唱的。”元始说:“我没听过姐姐唱的歌。但我能想象到。想必完全当得起第一。”
他称呼我娘亲为姐姐。而他是盘古身死时的一声叹。我忽然不明白娘亲又是个什么样的存在。我问他怎么回事。元始说你以后会知道的。
你以后会知道的。这还真是一句拥有神奇力量的语句。似乎适用于所有时机场合。说的人像是一个极为灵验的预言家。而听者往往会成为一语成谶里的被审判者。
但这确实是一句极具善意的话。很少有人能够拒绝。我也无法拒绝。
有了这段说笑,我的眼泪终于止住。萤火虫又在自由自在飞翔。
我问元始:“这首歌叫葬歌。而且似乎只在某些特定……场合或时刻被人唱起?”元始说:“这首歌有消除因果的能力。”我说:“怎么说?”元始说:“被葬歌送走的人,可以了却所有因果,以新生进入轮回。”我问他:“新生是说没有前世吗?”元始说:“是。”他放下手中的书,摊开手心,有一群萤火虫很自然飞落在他手掌上。他说:“被葬歌送走的人,死后会化身萤火虫。”我叹了口气说道:“所以了却因果的代价就是燃烧所有记忆。”元始说:“代价?算是吧。”我说:“萤火虫不是从腐草中出生的吗?”元始说:“被葬歌送走的人死后魂灵离体,就会寄生于腐草之中,等待时机孵化成萤火虫。”我说:“等待什么时机?”元始说:“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干净利落的选择了却所有因果。”我没什么意思地点点头说道:“所以之前我也是一只萤火虫吗?”我以为会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可是元始却摇了摇头。我继续追问。可元始笑而不答。我说:“又是以后会知道的?”元始点了点头。
我忽然觉得不对,神色肃然问元始:“消除因果可以这么简单。”元始说:“如果唱歌的人背得起因果,那自然简单。”我明知故问:“如果背不起呢?”元始说道:“自然是经受当受的沉沦之苦。”
语气轻描淡写,如同雨天茶馆里躲雨之人一句无所谓的闲聊,却是审判。
我说:“老王头呢?他现在在哪儿?”元始说:“我知道。但是我似乎不能告诉你。”我恳求道:“为什么?”元始说:“你们缘分已尽。知道再多,徒添苦恼。”我做最后的挣扎:“那你可以告诉我他现在过得好不好吗?”元始说:“我说的好不同于你认为的好。你认为的好不是他过的好。”我无言以对,只好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