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看我没有拉着老柳喝酒，柳罹云对我的态度要好上了一些。尽管还是一样的白眼，可落在眼中分明多了些可爱的味道。我夸她眼睛真漂亮。她嗤笑一声，轻蔑说道：“幼稚。”不过坐姿却明显放松了一些。
老柳家的院子不大。在边角处却有株七八丈高的桂树。树冠遮盖住半个柳家。此刻我和柳罹云就坐在院子里半边照得到月光的地方。
月光很亮，柳罹云在借着月光写字。老柳说他女儿没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写些乱七八糟的小故事。
柳罹云似乎不太想和我说话。我也就没打扰她，只是一个人安静的看着月亮，等待着麻烦事的发生。
过了一会儿，柳罹云似乎写累了，停下了手中的笔。她似乎是想说话，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小屁股在凳子上扭来扭去。我想逗逗她，安心看我的月亮，就是不开口。柳罹云愈发不耐烦，扭动幅度越来越大，然后顺其自然的摔在了地上。我没忍住偷笑了一声。声音很轻。却依旧被柳罹云听见了。她从地上爬起来，把凳子拿起来重重摆正，嘴里哼了一声。
我怕她待会恼了，像揍王家父子一样揍我，于是不再逗她。我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看向她问道：“没事吧？”
柳罹云见我终于开窍了，小脸上流露出不满的神色，又哼了一声。
小女孩就是麻烦。打吧，打不得。骂吧，又舍不得。不过耍小性子的样子还是满赏心悦目的。
我笑着又问了一遍：“没事吧？”
柳罹云先是瞪了我一眼，接着说道：“听我爹说，你很能打？”我摇摇头：“马马虎虎。”柳罹云又不乐意了：“能就是能，不能就不能，什么马马虎虎？你是不是男人！”我只好说：“嗯，像你爹这样的，我能打十个。”柳罹云不服输说道：“他那样的我能打一百个。”见我又笑了。她才明白过来，大声说道：“不准说我爹坏话。”我说：“这不是坏话，是实话。”她有些气急败坏，叫道：“实话也不能说！我爹可以打你一百个。”我笑着点头。柳罹云见我还笑，站起身子指着我：“敢不敢……敢不敢和我比一比？”我摇头道：“不敢。”柳罹云面露不屑道：“亏你还是什么什么将军，连我个小女孩都不如。哼。”我应声道：“那是那是，你显然不是一般人。”
柳罹云听言眉头一松，却还是硬绷着脸说道：“谁告诉你我是人了？”我装作好奇道：“你不是人那你是什么？说谎话的小孩会被猫容婆吃掉的。”柳罹云哼了一声，冷冷道：“猫容婆？她要敢来我面前，指不定谁吃谁呢！”我装作惊奇道：“你不是人，难道是妖？”柳罹云再哼一声，偏过头去不说话。
我一副不敢相信的语气：“难道你真是妖？”柳罹云背对着我，肩膀晃动了一下，明显在偷笑。然后她转过身，冷笑道：“这回怕了？”我点点头：“还望柳姑娘多多包涵。”柳罹云冷笑变得意：“罢了。罢了。看在我爹的面子上，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追究你之前的冒犯。下面你要是再敢惹我生气，小心我吃了你！”说着她还张大嘴做出咬人状。两排整齐的牙齿露出来，模样是要多可爱有多可爱。我把笑声憋在肚子里，正色说道：“一定一定。不过，真是想不到，原来老柳居然是妖。”
柳罹云扑哧笑出了声，见我一脸疑惑盯着她，清清嗓子说道：“亏我爹还说你什么见多识广。原来也不过草包一个。还我爹是妖？简直可笑。”我尴尬笑笑：“还请柳姑娘指正。”对于我的奉承，柳罹云显得很是受用，摆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说道：“我也不是妖。”“那你是？”柳罹云得意洋洋歪过头说：“我娘是妖，我爹是人，你说我是人是妖？”我惊奇问道：“那您到底是人是妖？”柳罹云喝了口茶才说道：“无知。我既不是人，也不是妖。”我继续好奇问道：“那你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柳罹云把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你这人会不会说话？”“海涵海涵。”“听好了。我就是传说中的半妖！”“厉害厉害。”“那当然。”
我琢磨着时机差不多了，问她：“老柳不是你爹吧？”
柳罹云白了我一眼：“不是我爹是你爹？”
“我是说老柳不是你亲爹吧。”
刚才还得意洋洋的柳罹云一下就像是被风浪打翻的小船，小脑袋慢慢低下去，两只手放到腿上捏着白色的纱裙。
答案显而易见。
眼前这个瘦小的身影让我不由想起了晚歌城里那对兄弟。在这片人类占据主导地位的人间，他们的存在显得那样孤独和弱小。
我叫了一声：“快看。”
柳罹云闻声抬头，又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
我望着明如银盘的月亮继续喊道：“嫦娥！我看到嫦娥了！”
柳罹云不再看月亮，而是转头看我。我试图让她的注意力回到月亮上：“真的。你快看啊。真的是嫦娥。”
柳罹云再次看了眼千里之外的月亮，淡淡说道：“那里已经没有嫦娥了。”
“怎么可能？难道你没听过嫦娥奔月的故事？”
柳罹云没吱声，只是低下头看桌子上她写的厚厚一册书。
漫长的沉默过后，我试图说些什么：“为什么我总闻道一股桂花香？现在不是桂花开花的季节？”
柳罹云的语气平淡：“这么大棵桂花树看不见？”我再次仔细观察了一番，没有发现哪怕一朵桂花。
“那是月桂。”“月桂？”“月亮上的桂花树。不会开花。但是被月光照到的话，就会散发出桂花香。”“月桂不是有五百丈高吗？”“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现在已经五千多丈了。而且这只是一根树枝而已。”
没有了骄傲的柳罹云简直不是柳罹云。相比现在这个文静的柳罹云，我还是更喜欢任性的那一个。
我伸手拿过柳罹云的书。柳罹云没有阻止我，而是起身走向了桂花树爬了上去，一点也不在乎她穿的是白纱裙。她大概是属猫的。我只听传来几声哗哗的响声。她就已经爬上了树顶。
翻开手中的书。全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而且看似厚厚一册，其实字并不多。这些故事要么有个虎头蛇尾要么蛇头虎尾。
道士爱上了尼姑。
妖爱上了人。
公主爱上了农夫。
小姐爱上了戏子。
三个放牛郎成了诸侯王。
泼皮无赖成了首辅。
瞎子和聋子成了朋友，瞎子成了画家，聋子写曲红遍了大江南北。
……
道士在做还俗任务时被妖怪杀死了。
人吃了妖怪，省去了数百年道行。
公主不过是一场春梦。农夫醒来后还是农夫。
戏子原来是个女人。
两个桃子就馋死了三位诸侯王。
小皇帝登位，首辅没了首级。
瞎子和聋子就是两个傻子。演了一场令天下人捧腹的笑话。
……
翻到最后一个故事。
后羿，我怕。五岁的嫦娥背对着悬崖看着不远处的狼群拽了拽后羿的衣角。五岁多一天的后羿展开双臂母鸡护小鸡似的护住嫦娥。他龇着牙，发出比狼还要野性的低吼。在后羿和头狼对抗撕咬对方的喉咙获胜后，群狼退去了。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个头瘦小的后羿居然成了部落里最强大的战士。拿着弓箭的他比一万只狼还要可怕。
后羿，我怕。
后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
后羿，我怕。
后羿杀九婴于凶水之上。
后羿，我怕。
后羿缴大风于青丘之泽。
后羿，我怕。
后羿上射十日。
后羿，我怕。
后羿下杀猰貐。
后羿，我怕。
后羿断修蛇于洞庭。
后羿，我怕。
后羿禽封豨于桑林。
后羿，我怕。
后羿娶嫦娥于昆仑。
后羿，我怕。
什么？
怕我年华老去颜色不再，你不爱我了。
不会。
若我先你死去，你还会爱我吗？
会。
真的吗？
真的。
可我还是怕。
对不起。
嫦娥，这是长生不死药，我从西王母那求来的。
真的？
你先收着，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吃。
好。
嫦娥偷吃了长生不死药。一个人飞去了月亮。
放下书，我抬头看了看几近无缺的月亮，叹了口气，拿起笔把最后一行划去重新添了一个结局。苏幕遮说在他老家，那里的女人都喜欢这样的故事。
逢蒙，嫦娥说她怕老怕死。
听闻西王母有长生不死药。
我去求了。
那不正好？
可药只有一颗。
怎么会？
天帝先去的，把药全拿走了，就剩一颗。
……
西王母说一颗药只够一个人吃的。
……
药现在在嫦娥手中。你去抢吧。但不许抢到。
她会恨你的。
我不怕。
你把她宠坏了。
她是嫦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