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默之后。柳文杰找了句闲话:“将军现在怎么样了?”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接,只好端起手中空空如也的酒碗。柳文杰也意识到了这句话的不妥,半张着嘴也不知道该怎么圆。
重归平静后,我淡淡说道:“不知道。一年前我就已经背叛了他。我和他以易水为界划了东西。我拿了他辛辛苦苦打下的半壁江山,给他留了一座听见他名字就不战而降的金戈城,让他凭着那座可笑的城池去面对那个赐予了他一世荣华的老皇帝留给他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的半壁江山。”
柳文杰歪头想了半天,才说:“您和将军都是要做大事的人。我们这些大头兵不懂。那些费脑子的事情还得您和将军这样的人来做。我们只要跟在你们身后卖力气就行了。”
我哈哈大笑起来。柳文杰不明所以。我笑得太过厉害,忍不住咳嗽起来。柳文杰没笑,只是很平静的看着我。我断断续续问他:“你知道……我……要……做什么?”柳文杰摇头:“不知道。但您和将军一样,生来就是该当将军的人。你们想的一定比我们想的更加远。”
生来就该做将军?凭什么?就凭他姓将名军?
我咽了口口水,说道:“那你知道他要做什么?”柳文杰继续摇头:“将军也没说过。但他透露过。他说他要做的事情很难,但是做到了就是福泽万民的事。”我摇摇头:“你信他?”柳文杰直视着我,腰杆挺得笔直:“我信。”我又问:“那你信我吗?”柳文杰没有迟疑:“信。”
我仰着脖子看着房梁。房梁上有几张还没来得及清扫的蜘蛛网还有一些细小的虫洞。我忽然觉得这些虫子真不是东西。它们这种没心没肺的东西才不管你开得是书店还是妓院,卖的是仁义还是淫邪。它们想的只有钻洞。
我很想大声告诉柳文杰说,我并不想福泽万民,也不想做什么大事,我只不过是想复仇而已,将军弄得我家破人亡,我就要覆了他的江山。从始至终,仅此而已。
但我不敢。这个不敢读作不敢,也写作不敢。
看着刀张刀疤和皱纹并存的脸,我实在没有勇气去卸下我一直戴在脸上的面具。我只能呵呵笑了两声说上一句谢谢。
柳文杰表情严肃地说:“这个世界上只有少将军你这个将军会如此频繁地说谢谢。”看见我似乎高兴了一下,他又补了一句:“这个就是将军也比不上你。”
我被他的话吓到了。从来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
我又说了一句谢谢。
柳文杰摸了摸头说:“老柳我是个粗人,不明白少将军谢我什么,但我听着这谢谢呀,是真开心,真的。”
我笑了。柳文杰也就笑了。
老柳识趣地没有提将军。我也就没提。
老柳和我聊起了他闺女。柳罹云。他问我这个名字好不好听。我说好听。他开心地不得了,嘴都要笑裂了。他说这个名字是他用足足两坛百日醉从赵老头那换来的。
他呷了一口柳罹云中途给我们送来的茶,笑眯眯地说:“虽然姓赵的是个聋子,但是他读的书确实多,起名字的水平也是极好的。可惜啊,是个聋子,当不了官。也幸好是个聋子,不然他在我面前不知得有多嘚瑟。不就老柳我读书少么。还对我爱搭不理的。要是我再年轻几年,保准打得他妈都不认识他。”我也喝了一口茶问他:“这时不怕苦了?”
老柳嘿嘿笑道:“不苦不苦。唉,为了她呀,再苦我老柳也认。”
如果桃花还活着,如果她也可以正常老去,那她以后会不会和别人闲聊的时候也说起这样的话?应该不会吧。她一直都是有苦也不说的那种。
我也看到了那个王家小崽子。挺敦实的一个小崽子。一进门什么也不说,径直走到一个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坐到桌子前就钻进书里去了。对于我和老柳的谈话充耳不闻。只是柳罹云看见他的时候骂他看书不给钱的时候才提起兴趣和她拌了几句嘴。老柳当起了好人,说道:“不就看看书吗?又没什么损失。”柳罹云一听就叫道:“他都看了多少书了?这要卖出去得多少钱了。”老柳一拍桌子:“钱钱钱。就知道钱。这家是你当还我当?”柳罹云也加大嗓门:“钱钱钱。就不知道心疼钱。你看看你,穿的衣服都旧成什么样了?”老柳本来都站起来了,听言又坐了回去,好言好语道:“旧怎么了?你给洗洗不是和新的差不了多少。”柳罹云一跺脚,继续叫道:“既然这样,那你也别给我做新衣服。我衣服够多了。”说完,她跑过来一脚把又沉浸在书里的王家小崽子从凳子上踹了下来,然后施施然回了院子。
等她走了,王家小崽子从地上爬起来一板一眼地说道:“柳文杰,我这是给你面子才不和她计较的。”老柳笑道:“你想计较,你打得过她吗?”王家小崽子被一句话憋的脸通红,尖着嗓子争辩道:“那是好男不跟女斗。”老柳又笑道:“那上次是谁叫他爹做帮手,结果父子俩双双被揍的?”
可怜小孩言语上哪是老柳的对手。被挤兑的都快哭了。但是他仍然咬牙道:“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我和我爹身为读书人,才不会和她计较的。”老柳还欲说话。王家小崽子却是抢话道:“别废话。柳文杰。昨天布置你的功课做完了么?《三字经》默到哪儿了?拿过来我看看。”老柳这下不再淡定了,放下茶杯捂住他的嘴说:“不能小点声吗?没看到我这有客人吗?我现在没工夫和你玩,赶紧回家去。”王家小崽子一见长了气势,顿时昂首挺胸道:“柳文杰,你还想不想我教你识字了?就这么跟先生说话的?”
我默默看了看手边的《三字经》,努力平静地喝了口茶,却还是被呛到了。老柳的脸又红了,一边抢过王家小崽子手里的书塞到他怀里,一边把他往外赶:“去去去。要看回家看去。明天再来。今天没空招呼你。”
看着王家小崽子走远了。老柳才重新坐下道:“嘿嘿。现在这些小孩,跟他们闹着玩也不知道分寸。但想我老柳这样的人,还真没法和他们计较。”插曲过后,老柳又开始聊她的闺女,似乎在这上他有聊不完的话题。我也很有兴致地陪着他聊。
天黑之后,我决定按计划告辞。老柳拉着我,说什么也不让我走。我没办法,只好拿出少将军的架子吓他。老柳没被吓住,却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因为举动超出了我的意料,我没能拦住他。他的膝盖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觉得这样还不够,他俯下身子就要磕头,被我拦住了。他低头不看我,用几乎哀求地声音说道:“少将军。求求你……帮帮我吧。我实在……实在……没有办法了。罹云她……”他说不下去了,弯着身子又要磕头。我把他强行服了起来。他说:“少将军。老柳我没钱,也没本事报答你,但真的求求你了。”我怕他再跪,忙说道:“以前我抢了你的差事,还没补偿你,如果我真的能帮上忙……”老柳似乎害怕我会拒绝,抢着说道:“谢谢。”
就在气氛尴尬之际,柳罹云的声音自院子响起:“爹,吃饭了。”我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
吃饭的时候,我和老柳都没有提这件事,一切都像没发生一样。老柳要陪我喝酒。我以晚上还有事拒绝了。老柳没有坚持。我看着不时给老柳夹菜的柳罹云,心想老柳磕破的膝盖是值得的。
柳罹云做的饭菜也就马马虎虎,可老柳偏说是人间美味。然而要我拆穿这种谎言显然是不可能的。我随便提了一句,这段时间以来,在荒郊野岭常常抓兔子充饥,却被柳罹云莫名其妙踩了一脚。她的力气比之正常成年人还要大上许多。
吃完饭,老柳让柳罹云陪我看子半时分的满月,然后自己就去休息了。临别一眼,带着向死而生的决然。柳罹云也什么没说,但看她的神色,今晚会发生什么她很清楚。既然两个人都不说,那我也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