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忆结束,马的表演也结束了。接下来是猴子老虎狮子的走秀时间。那只猴子被穿上了驯兽师的服饰,背着手站在一旁趾高气昂地指挥着老虎狮子的表演,好像它真的成了一个驯兽师一样。
一看到它,我最先想到的还是另外一只猴子。一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一只从不与人为伍的猴子。一只死也不会被人当成猴耍的猴子。
因果织成的网又在我眼前不断翻滚旋转。我的头又开始开裂。剧烈的疼痛使得我想满地打滚,可周围拥挤的人群连个躺下的空间都没有。我闭上眼,五颜六色的网和线颜色不再那么鲜明。睁开眼睛,色彩又在眼前闪烁跳跃。我只好再闭上眼睛。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已经到了压轴大戏。台上站着一个身材和我差不多的男人。身上的服饰被大块不同颜色的色块补满,就连脸上也涂得花里胡哨,看不出一丝面貌。他的衣服大了一号,看上去就让人忍不住想笑。他一言不发。我只能从他脸上色块变化推断出他大概在笑。笑容很夸张。不过他的举动更夸张。在台上走了两步便被长长的裤腿给绊倒。之后一系列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却触碰到所有人的笑穴。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不想笑,可嘴角还是忍不住微微上翘。喉咙发出的声音又低又沉,却毫无疑问是笑声。
很快有人搬上来一个长方体的透明琉璃箱子。他们把箱子平放。小丑做出疑惑的举动围绕着箱子转圈。一个穿着得体的翩翩佳公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小丑背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他跳起来转身,却碰到了琉璃箱子,然后被绊倒一头栽进了箱子里。你很难相信会有人将那么夸张做作的举动表现的如此自然。
相貌堂堂的翩翩佳公子手里拿着一把绘了青山绿水云雾缭绕的纸扇。他朝着观众微微一笑,稍稍鞠了一躬,然后扇子在琉璃箱子上轻轻一扣。嘭的一声。就在我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原本半坐着的小丑动了。他仿佛被从天而降无法看见的东西压住,身体不住后仰。他拼了命地往上顶,可是毫无作用。他的身体越躺越低。就在他身体已经完全进入箱子之际,他又好像有如神助,一下又坐了起来。小丑大口喘着气,伸手擦着额头上的汗。他脸上的色块被汗水浸湿,经过他的擦拭之后更显得凌乱。各种色彩搅在一起,台下的观众刚刚还在为他逃脱压制,并把脸弄的更花表示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又是嘭的一声巨响。小丑被刚才那个无法看清的盖子给彻底地封在了箱子里。
我仔细观察了好久,都没有看出那个看不清的盖子究竟什么模样。有人觉得其实那盖子并不存在。可小丑奋力挣扎的模样却又让人不得不相信。他在箱子里翻江倒海一般折腾。可无论他做什么样的尝试,他都无法掀开盖子从箱子中爬出来。
小丑挣扎了一会儿,结束了他滑稽的表演,认命般的瘫倒在了箱子内。这时走上来几位穿着靓丽的女子,手里各捧着一柄宝剑。公子哥拿起一把剑开始介绍。当他说道这把剑锋利无比的时候,他忽然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他把剑用所有人都看得清的速度从箱子的前壁插了进去。箱子并不大。也就刚刚够小丑平躺下。所以剑毫无疑问也插入了小丑的身体。
有胆小的女孩子连忙捂住了眼睛。有人高声呼喊停止演出。可台上的人置若罔闻。公子哥再次介绍完一把剑,再次把剑插入了小丑的身体。小丑再次发出刺耳又独树一帜的尖叫。和之前的那一刺一样,没有任何鲜血流出。我也没闻到任何血的味道。观众开始安静下来。当七把名剑从不同的方向尽数穿过琉璃箱子尽数没入小丑的身体后,整座城池似乎都在那一刻安静了下来。做完这一切后,公子哥把箱子拆成了八块。每一块里都有一截小丑的躯体在动。
人群在短暂的安静之后开始响起小声的议论声。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我没有感受到任何幻术的影响,也没有感受到丝毫灵气的流动。也就是说,那并不是虚幻的。
在我们欣赏了小丑分离的躯体表演的真正的“手舞足蹈”后,公子哥将八块箱子又拼了回去。小丑奇迹般地重新合一。小丑还没从刚才被人分尸的震撼中清醒过来,摸遍全身之后,指着公子哥说不出话来。被一旁站着的持剑女子拥着推下了舞台。公子哥鞠躬致谢后,也下了舞台。人群中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犹豫了片刻,我挤开兴奋的人群,去了后台。绕开了所有人的视线,我走进了小丑呆的那间屋子。他刚换好衣服。地上还有刚刚他穿的那件衣服的碎片。新衣服还是大团的色块堆叠出的。他并没有卸妆。
我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试探性地开口说道:“你鼻子掉了。”
小丑下意识摸了摸鼻子,转过身想去照镜子,忽然他觉得这个举动实在有些愚蠢,又转了回来,尴尬地看着我。我这时注意到他身后那面人头大小的镜子上有一张花花绿绿全是色块的脸,脸是画上去的。
见他一副防备的样子,我微笑说道:“我见过零号。”小丑笑笑,说:“你好。”
小丑的微笑绚丽多彩,但在我眼中却空洞无一物。我知道原因,因为他的脸上原本就空空如也。
在近距离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想起了零号。他们身上都有一种不同于别人的冰冷的味道。就像河岸边长着青苔的石头,虽然也会是绿色的,也会被太阳温热,但它们的根仍然是冰凉的。
小丑随手捏了捏鼻子,鼻子便从脸上脱落下来。他把那个不知是何材料制成的彩色鼻子拿在手上观察了一会儿,又安了回去。动作娴熟没有丝毫生疏。
斟酌了一下,我开口向他提问:“或许有些唐突,但是我还是很想问,这个问题已经憋在我心中很久了,零号他并不是人,对吗?他不是妖,也不是仙。”
小丑看起来并不介意我这个问题,不过他还是试探我一句:“你不是见过他吗?难道你没问他?”
我也摸摸鼻子:“嗯。见过是见过。可是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我们事实上就说了两句话。然后我就被他赶出了那个奇怪的广场?”
小丑也不介意我摸鼻子的举动,而是笑着说:“看来零号并没有变。你也不必介意,零号他一直都是那样。除了父亲,他对谁都是冷冰冰的。”
“你们有一个共同的父亲?”
“嗯。”
“你刚才并没有否定我的猜测,也就是默认了?”
“嗯。”
“请原谅我的冒犯。但我还是想知道,你们的父亲是你们亲生的父亲吗?”
小丑把紫色的左眼扣下来,吹了吹,又用袖口擦了擦,放回眼眶后,才若有所思地问我:“对于你而言,父亲应当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我看着他以相同的动作又擦了擦同是紫色的右眼,低声说道:“大概是给予了我生命的人之类的。也许?”
小丑并没有深究我这个谜一样的答案,而是叹了口气说:“父亲就是给了我们生命的人。所以应该是亲生的吧。”
我抬起脚,看了看脚底。鞋底沾了一颗刚才坐我旁边小孩吐在地上的冰糖葫芦的核。我踮踮脚,把核给弄了下来,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们真的有生命吗?”
小丑问我:“出去转转?这里实在太压抑了。”我点点头。从马戏团其他人和他打招呼的情况中我得知他就是这个马戏团的主人。
最后一个节目到达了一个高潮,在场的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难以克制地兴奋之中。周围一片嘈杂,可这并不能影响我们之间的交谈。
“生命究竟是什么呢?什么才可以被称为生命?”
这个问题难到我了。我将视线抛向被七彩篝火渲染得恍若人间仙境的舞台,没有回答。
小丑看着舞台上空被绳子系住不停摇晃的七彩孔明灯,吐了口气说道:“以前我们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生命,可父亲说我们是,那我们就是。”
小丑说起父亲的时候,语气里是毫不遮掩的爱与崇拜。不过我还从中听出了一点点特别的东西。如果我没感觉错的话,那似乎是微弱如无根浮萍的恨。
但是果然他们是和我们不一样的存在。
我笑了笑:“那你的编号呢?是多少?”
小丑也笑了,脸上的色彩扭曲变形,说不出的诡异。“我?我没有编号。你可以叫我小丑。”
“没有编号?”和我的猜测又出现了误差。我决定不再胡乱猜测。
小丑似乎看出了我的尴尬,继续笑道:“嗯。我和零号他们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