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一零二四改变了规距。他将赌金上提到了一个令所有人都吃惊的高度。一零二四很是得意地告诉我,他当时根本没那么多钱,只是他需要一些更具煽动性的比试来提高名声。来和他比剑的人越来越少,但是剑法却越来越高。一零二四把赢来的钱就堆在武道碑旁,以至于到后来,堆积的黄金都快码成另一个武道碑了。要知道,武道碑可是有一丈厚三丈宽九丈高。
我问他:“这又是为何?”一零二四说:“年轻人过了一年,总得长高一些。”我还在想这样的消息对于那些去年还可以和他打得有来有回的人究竟是备受鼓舞还是倍受打击的时候。一零二四却接着说道:“只有长高了,我才好让青梅给我缝新衣裳。她缝的衣裳好是好,就是太合身了,穿了一年就没法再穿了。”
这句话究竟是坦诚还是伪装?我想了很久,最后才以也许两者都有,草草收尾。
第二年,一零二四打了三百四十一场,也赢了三百四十一场。赢了一百场后,他做了一件江湖上的人从来不曾做甚至不敢想的事。他用了四剑在那块被整座江湖膜拜的武道碑上刻了个“天”字。赢了两百场后,他用了三剑刻了个“下”字。赢了三百场后,他用一剑刻了个“第”字。在第二年的最后一天,他没出剑,可武道碑上却在无声无息中多了个“一”字。
所以一剑与一零二四的相遇是那么的理所当然。但是和别的人不同的是,一剑并没有向一零二四出过剑。
第三年,一零二四又改了规矩。他在赌约后面添了四个字,却让一整座江湖十之八九的人陷入了沉默。
生死无常。
当第一个勇敢的人轰轰烈烈登场却轻描淡写地死在一零二四的剑下,再没有多少人敢对那座和武道碑一样高的金山动心了。
没等我问为什么。一零二四自己说出了答案:“人生本就是生死无常,练剑也是人生。剑客的人生和其他人的人生都是一样艰难。想得到,就得付出。而且你必须要明白,有时候付出往往比收获要昂贵得多。”
没有人为此埋怨一零二四。因为和他比过剑的人,都很清楚自己收获到了什么。
我问一零二四:“真的一定要用生死来衡量吗?”一零二四态度坚定:“一定。”
我说:“就算对一剑也是如此?”一零二四态度依然坚定:“如此。只是好在一剑他从始至终没有向我出过剑。一剑说,不出剑,也就不会输。”我却问他:“所以你不说,也就不会被拒绝?”一零二四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青梅说我变了。我确实变了。青梅说我变得让她不是很喜欢。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改变。青梅说我身上血腥味浓烈。我并没有刻意去杀人。”
“所以如果你因剑而死,也不会觉得后悔。”
“自然。”
“可是青梅不是剑客,也不练剑。或者说,她从来都不想你是个剑客。”
“从他死后,她就不喜欢看我练剑了。”
“你不太会说话。”
一零二四很失落地说:“我确实不太会说话。不过一剑很会说话。”
看着一零二四靠墙张望的身影,我不禁感叹造化弄人。我问他:“那你究竟是怎么和青梅分开的?”
一零二四低声说道:“青梅,她问了我一个问题。”“什么?”“她和江湖,哪个更重要?”“你怎么回答的?”“她。”“难道不对吗?”“但是她又问了我一个问题。”“什么?”“她和剑,我究竟更爱哪一个?”“你怎么说的?”“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不知道。我两个都爱。”“那你可以直说,但是还要说你更爱她不就行了?”“可是我不知道这爱怎么比较?”“本来就不该放在一起比较。”“那为什么青梅要这么问?”“你听过说书吗?”“在江湖里我住的客栈里有说书的。但是我没听过。”“你都做了些什么?”“吃饭睡觉练剑。”
我不禁揉了揉眉心,和这样的人沟通实在有些吃力。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才说道:“你确实不会说话。”“一剑也是这么说的。”“既然一剑这么会说话,你怎么不向他学?”“怎么没有。我去找了一剑,问他我该怎么办。一剑说,当然选她。”“你照办了?”“我原本想这么做的。”“可结果呢?”“青梅当时不知道为什么,不愿意和我说话。”“因为你蠢。”“一剑也是这么说的。”
我实在是有些哭笑不得:“后来呢?”
“后来一剑当说客,帮我牵桥搭线。人是约出来了,可当我想回答问题的时候,青梅却说她不想听。”“然后你就没说?”“嗯。”“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想……我就想,一剑帮我约青梅的时候,我远远看着他们俩站在一起,很般配。”我忽然想,如果那把剑现在掉下来,穿过他的头顶是不是会好一些。
我再次平复了下心情说道:“为什么你会觉得他们很般配?”“我之前就说过,我没有青梅高,而一剑和你差不多高,都要比青梅高上一些。而且一剑比我长得也要好看一些,还比我会说话。”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如果我现在打你,你会还手吗?”一零二四很奇怪地问我:“为什么你要打我?”“我就问你会不会?”“会。”“那当我这句没问。”“哦。”“所以你就退缩了?”“嗯。”“你为什么这么害怕,青梅拒绝你?”“青梅说我变得让她不那么喜欢……”
我打断了他:“除此之外呢?”一零二四喘了口气说:“他,就是青梅父亲。”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当初他去江湖的时候,说要我照顾好倾城,我就说我一定会的。然后他就问了我一个问题,若是青梅以后不喜欢你了怎么办?我说,那我会看着倾城找个好人嫁了。”
我很想说你就是个好人,但显然这不是问题的重点。我理了下思路才问他:“所以这是剑客的承诺,是吗?”“嗯。”
“你之前为什么说江湖太冷?”
“青梅母亲就是死于江湖人手中。而那个时候青梅父亲还不是一个江湖人。没有能力的他只能抱着幼小的青梅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人挣扎着死去。我的父母似乎也是死于一场很普通的江湖争斗。”
“这也是为什么青梅父亲一定要在江湖上混出名头的原因?”
“我想是的。”
不用问,大概这也是一零二四再入江湖的原因吧。
我叹了口气:“拿起刀,我就没法拥抱你,放下刀,我就无法保护你,吗?”
一零二四没说话。
事实已经很明显了。
我又问他:“事实上你已经很强了。从你的描述可以知道,你已经是天下第一了不是吗?”一零二四却反问我:“看你的打扮。你似乎已经走了很远了。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个答案。”
是的,我似乎确实应该比他更清楚。
这个世界很大。苏州,朝歌,晚歌,翼州,青州,孔方,江湖,一座又一座城池以自己特立独行地方式耸立在这片土地上。这些是我走过的地方。而在我未曾涉足的地方,还有更多的城池每日里上演着悲欢离合人间百态。我曾以为我自己已经够强大了。站在这片土地的最顶端,麾下掌管着数不清的精锐之师。生杀予夺对我而言不过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可事实上,我给不了自己最爱的女人她最想过的生活,甚至我都不敢去接受另一个女人简单却诚挚的爱恋。而就当我鼓起勇气,带着心爱之人来一场任性的私奔好给自己的爱情增添些许颜色之时,现实又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什么狗屁马文才就他妈把我倾城从我身边硬生生给夺走了,偏偏我还找不回来。
我想的有些头疼,忍不住拿手揉了揉眉心。一零二四也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看了他一眼。他有些不安的解释道:“以前一剑也是这么安慰我的。”我忍不住爆了粗口:“你他妈是怎么混到天下第一的?”说完我自己笑了起来。一零二四有些不明所以,只好尴尬的陪着我傻笑。听见他有些傻乎乎的笑声,我笑得雨水都灌到眼睛里去了。
我第一次爆粗口是什么时候?
那时好像刚打完一场仗,我坐在那休息。陈平就坐在我旁边盯着我看。后来他似乎终于歇够了,靠着我坐下,拍着我的肩膀对我竖大拇指:“你他(妈)怎么那么猛?挥起刀来那么他(妈)什么。呼呼的,人头就落地了。就一个字,我服。”我强忍着肩膀传来的酸胀的感觉,学着他的语气骂了一句:“你他(妈)怎么那么恶心?盯起人来那他(妈)简直了。就一个字,你滚。”陈平却似乎没听懂我的烦躁,又拍了我一下:“豪爽人,说话痛快,我喜欢。”我当时一个反手就扭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了地上。他吃了一口土,但是却不生气,反而转过头来笑着跟我说:“你看着挺瘦的,但这力气可真大,我是真服。”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喷了我一脸土。我面无表情地再次把他的脸按到了地上,然后放开了他。站起身来,呸个不停地他没有任何生气的意思,还是对我呵呵的笑。
陈平高有七尺,身子壮地跟头牛似的,而且一脸横肉,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但是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除了上战场和喝酒的时候,从来没和人红过脸。
也是陈平告诉我,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我甩甩头,把雨水甩出眼眶,也用手拍了拍一零二四的肩膀。一零二四像是受到了鼓舞,直接把手搭在我肩膀上轻轻搂了我一下。我哈哈一笑,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使劲搂住了他。一零二四又加大了力气搂住了我的肩膀。然后我们一起哈哈大笑。
很多年以前,我们也会两两一起搂着彼此在城头上吹风,喝着酒唱着歌,纪念和祭奠那些先一步死去的人。
那个时候,天总是亮的特别早。太阳也从不会等我们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