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晚和往日里有些不同,居然坐在城楼上晃悠起了腿。他没看着我,只是仰着头,好像在等待什么。我看了一会儿,忽然有种熟悉的错觉。眨了眨眼,我就看见他模糊的身影渐渐变红。那种颜色艳丽的红把城楼染成了一棵巨大的桃树。我有些难过,但更多的是愤怒。
好多年前,有过那么一个女子。在我只有一个人的梦里,轻轻拍了下我的肩,然后跳到我面前。在我错愕间,对我说好久不见。她还在我荒凉的梦里种了一棵桃,划了一条河,铺了一片草坪,挂了一轮圆日。会在我挥刀出战的时候,坐在树上一点不耐烦地等着我。会在我疲惫入睡的时候,从树上跳下来扑到我怀里说上一句你回来了。会在我难过时,用尽全力把我抱紧。会因为我喜欢一个人,就笨拙的穿那个人的衣服做那个人的动作。也只有她,会在我要杀她时,强笑着说上一句没关系。
而我,就算在最后,都没能说出那个她期盼了好久的喜欢。
他忽然低下头看着我,脸上戴着红鲤的微笑,随即从十几丈高的城墙下跃下。我看着他向我扑过来,在他快要扑进我怀里时,抽刀刺入他的心口。鲜血从刀口慢慢流出,把原本就异常红艳的衣服染得像是火焰在燃烧。
他仰头看我,伸手摸我的脸。我在他开口之前,捏住了他的脸,卸掉了他的下巴。他收起红鲤的微笑,换上红鲤哀怨的表情。这表情真丑。红鲤从来不会做出这样丑陋的表情。
我冷冷看着他,手指慢慢用力卡住他的喉咙。他没抗拒,还是试图摆出那副哀怨的丑恶嘴脸,却因为呼吸困难而显得那么滑稽。他变形的喉咙里发出令人作呕的声音。
就在我的愤怒快要因他的死去而平息时,他缓缓闭上的眼睛又猛地睁了开来。他变形的喉咙慢慢恢复,巨大的力量挣开了我的手。他触摸我脸的手用同样的方法抓紧我的喉咙并把我单手举起。我冠绝三军的巨力在这只瘦弱的手面前显得那么渺小。
“还真是个心硬的孩子呢。”没归位的下巴颤悠悠的上下摆动,声音难听的像是垂死挣扎的猪。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扶好下巴,才接着用红鲤清脆的声音说:“可惜,并没有什么用。”我只能用生平最恶毒的眼神看着他。
他轻蔑地笑了笑,随手一摆,把我丢在地上。我试图站起来,却发现全身的骨节都已脱节,只能软绵绵地躺着。更可悲的是,我连将眼神投向他的力气都没有。
虽然不是第一次遇到类似的情况,但这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呢。
他走到我身边,蹲下来,把我身体摆正,然后躺进我怀里,又觉得不满意,费了一番周折,将我左手伸展开将他环住,枕着我的胸膛,还伸出左手摆弄我的胡茬。
真他娘的疼啊。
做完这一切,他的心情似乎好了很多,又笑嘻嘻地跟我说:“真是个坚强的男子汉,这么疼都不吱一声。”
我发誓,如果我能说话的话,我可以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数上一遍。
“难怪那个小妖这么喜欢你。也难怪你可以那么轻易地杀死,哦,不对,应该是逼走她。看样子,你很熟悉妖是种生命力很强大的生物呢。对于人来说,刺破心脏是种致命的伤害。而对于妖来说,这伤虽重却也没厉害到可以取妖性命。又不对了,你好像也不是普通人,生命力不是一般的旺盛。”
他把耳朵贴在我的胸口,接着说道:“多么强壮的心跳啊。嘭,嘭,嘭,听起来,你似乎很愤怒啊。如果愤怒是种力量的话,估计我还真的打不过你呢。可惜。”
他的声音再次被掐断在喉咙里。
“谢谢你啊,如果不是你的提醒,我还真忘了有人教过我愤怒也是种力量。”我左手用力勒住他的腰,右手则箍住他的喉咙。
他短暂失神后又恢复了从容。我感觉到我的力量被牵引到了别处。我们就这样以暧昧的姿势进行着生与死地僵持。
过了很久,他首先妥协。他说道:“看样子,我们是分不出胜负了,那到不如一起做坐下来好好谈谈。”
这回换我笑了。“不用了,我觉得就这样挺好。”
他也冷笑着回道:“那就这样谈吧。”
“好啊!”
“谈什么?”
“谈你是谁?来自何处?要干什么?”
“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吗?”
“……翼山人。”
“对。”
“你到底是什么人?”
“山人。”
“山人是什么意思?”
“你先放开我。”
我放开他。他连忙起身,移开两步方才坐定了。
我怕看到红鲤的脸,不想起身,头枕着双手,翘着二郎腿,眯眼看着天。
我检查了下身体,全身的骨骼都已接上,有力量在血管里流动。我还有个疑问,那就是我真的记得有人教过我如何运用愤怒的力量,但我竟然不记得那个人是谁。现在并不是细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还要和他好好沟通一下。
“山人,不只一个?”
“当然。”
“你们究竟来自哪里,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山人。难道你们来自海的那一面?”
“我们有人住在海里,有人住在天上,但更多的是住在那里。”
他伸手指了指飘着大朵大朵白云的天空。
我想到了个似乎没可能的答案。这个答案让我不知怎么开口。我放下了翘起来的腿。
沉默了好久,我才长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仙?”
“是。”他没有迟疑,回答的很干脆。“准确地说以前是。”
我有些不理解,疑惑的看向他。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幽幽说道:“以前是,也说明现在不是。所以叫山人。”
我追问他:“为什么?”
他调整了下坐姿,双手抱膝,把头埋在膝盖上,身后一双翅膀忽地展开,直入云霄:“人得道是仙。仙失道是……”
我抢了一句:“山人?”
“对也不对。仙失道堕入人间一部分成了妖,一部分成了山人。”
“还有一部分?”我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还有一部分是死仙。”他拿出一只手在地上画圆圈。
我隐隐意识到他也许该改称她了。
“仙也会死吗?”
“除了这天地永恒不灭,还有什么会不死呢?”
“仙也是死于其他的仙?”
“不,和人不同,仙只会死于自己手下。”
“只会?”
“至少目前来讲,一直都是这样。”
“也就是说并不排除其他杀死仙的办法?”
“其实我对你虽然没什么好感,但也不存在什么恶意。所以你也不必对我抱有敌意。”她抬头冲我翻了个白眼,“毕竟我还有事需要麻烦你。”
“哦?”我饶有兴趣地看向她。
“你想说什么?”
我想了一下,才找出一个似乎合适的词语。“也许仙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高在上。”
“谁知道呢?”
她站起身,擦了擦一直画圈圈的手,揉揉肩膀,又伸了伸懒腰。大概长在肩胛上的翅膀随着她伸懒腰的动作开合了一次,平地里起了一场巨大的旋风。烟沙四起,不远处有树被风刮倒。
气氛有些尴尬,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看了看远方倒下的树,忽然冷冷的对我说:“你知道那只小妖走的时候有多难过吗?”
一直处于平静的愤怒蠢蠢欲动。我冷冷回道:“她不叫小妖,她叫红鲤。”
她嗤笑了一声,嘲讽我:“你还知道护着她。”我没回答。她接着嘲讽我:“可貌似你伤害她最深呢?”我还是不接话。
“真可怜啊,一只弱地可怜的小妖,被心上人无情抛弃,一个人在群妖乱舞的城外生活,多危险啊,而且……”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希望我能请求她继续说下去。我没理她。
“真是个无情的人。”面对我的闷不做声她有些咬牙切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她大笑起来,甚至笑岔了气,不停的用手拍打胸口试图让自己舒缓一下,却没什么作用。
我忍不住嘲讽她:“原来仙也就是你这副德行,还真没什么了不起。”
“她走的时候怀孕了你知道吗?她走的时候怀孕了你知道吗?”说完她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说不出的狰狞。
我想起那日里红鲤兴高采烈想向我诉说的模样。你得多高兴?又得多难过?
全身骨骼似乎再次被打碎了,剧烈的疼痛在血管里来回游走。不停跳动的心脏被看不见的手高高举起再重重落下。我很清楚我并不是因为她的嘲讽而难过。我只是难过红鲤的傻。明知道不该还来找我,明知道争不过却还那么倔强,明知道怎么避开还甘心受我一剑。明明那么不舍,面对我的伤害却那么轻易放弃了。如果你当时还坚持的话,我真的不知道我该怎么拒绝。呵,连这么任性的想法都有,我没法不痛恨我自己。说来真的讽刺。为什么人总会在不经意间才发现,自己有一天会变成曾经最讨厌的模样?
又为什么?在她走的时候我居然都没说一个喜欢。明明就。
她似乎笑够了,才恨恨地说:“你问我找你做什么。好,我告诉你。”说话间,她的被血染红的红裙开始燃烧,她的身体开始消融,片刻后变成了一个赤着身子的婴儿。那婴儿眉宇间有几分像我,有几分像红鲤。婴儿在啼哭,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最后连成一个“饿”字。
我在恍惚中听完了对于山人来说也许是最重要的秘密。
山人是失道后想要东山再起的仙。他们因执念而不愿放弃,所以蛰伏在人间,伺机汲取力量,等待着有朝一日能重新渡劫,成就仙位。
而那力量,涌动在人类的血肉里。
山人化身为城,主动或被动地掀起一场场战争,以此获取人类的血肉。每一次祭祀后,城池的生长,都是力量汲取更进一步的标志。
对力量的渴望会使他们产生强烈的饥饿感。这饥饿感会驱使他们身不由己地想要掀起战争。而我们,这些城池的主宰者,就是发动这些最合适的人选。
山人给城主权力,城主给百姓生活,百姓给山人血肉。真是个完美的循环体系。
“如果我拒绝呢?”
“那你得付出足够的代价。”
“比如?”
“比如你所在的城池风不调雨不顺,收获的食物不足以养活你管辖下的百姓。”
天空蓝的像是有人哭过。
我看着她,想从她的脸上找到一些会让我好过的答案。她也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久,她才终于憋不住,却弱弱地问了我一句:“你怎么能这么强大?”
我还在思索该如何在她面前不落下风。很多年前,我就不愿意再在人面前表现出弱势。她的这句话却打乱了我才理出的思绪。
世界真的很奇怪。它总会给出一些人无法轻易回答的问题。当你觉得很苦恼的时候,那些问题的内容却又让你哭笑不得。
我的嘴开了又闭上,反反复复,却怎么也不能吐出一个会令我满意的答案。最后我还是跳过了这个问题。在这十年里我学到了一个很实用的技巧,当别人提出一个你无法回答的问题时,避无可避的话,那就回敬他一个问题。
“你真的是仙吗?”
大概她并不是很在意自己提的问题,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而是很认真的在想我的问题。这倒让我有那么一点点的不满。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似乎也没能得出一个令她满意的答案,可能是不想落下风,给了我一个答非所问的回答。
“我骗你的。”
这真的是个很无耻的回答。但不得不说很有效。我和她刚刚达成的平衡又歪掉了。我很干脆的关闭了自己的梦境。值得一提的是,我似乎从来没有在意过我拥有着控制着梦境的能力。
醒来的我一直在思索她所说的骗字。
她所说的骗到底指的她说的那句话?还是她说过的哪些话?
仙或者说山人真的是这样的存在吗?
还有红鲤现在在城外过的好吗?
对于她提到的红鲤怀孕的事,我很直接地把它归类到谎言里了。在接受了这么多真实的残忍之后,我已经无法再接受一些真相了。
以前的我无法忍受谎言这种东西的存在,但现在,我还是妥协了。这种妥协和真相和谎言本身都没有联系。它只和需要有关系。我不得不承认,有些谎言的存在要比真相更重要。因为谎言很多时候可以给你前行的力量。如果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还可以义无反顾。如果你什么都知道,也许你只会想死去。
有些真相,该被埋在土里,尘封上一万年。
我宁愿红鲤已经游到了另一条河。那条河,不同于我这条被桃花覆盖,长着为她遮挡阳光的茂密水草,可以给她生命活动所必须新鲜空气。最重要的是,会有一只游得最快的青鲤。
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就起身去找倾城。我很自然地守在她房前的台阶上,和很多个夜晚一样。我就这样拄着剑坐着,不想动。晨雾缭绕,落在我的铠甲上,汇成晶莹的露水。而有些露水顺着我的眉毛滚动,从眉脚慢慢沿脸慢慢滑下。
我都忘了上一次哭具体是什么时候了。也许是桃花,也许是老王,也许是其他人。每一次面对他们的死去的时候,我都好像哭了,又好像没哭。不过也无所谓。无论我有没有哭过,对于他们的离去,都是无关紧要。
好像谁说过,眼泪总是流于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以前听人说书的时候,我从来没觉得,爱一个人会是如此艰难。而现在,我坐在这里,身后是倾城平和的呼吸声,心里想着一个也许漂泊不定的红鲤。苦涩的感觉从未如此清晰。
倾城开门看见我的时候,有些意外,还有一闪而过的欣喜。这让我更加难过,也更加坚定。我问倾城:“你相信我吗?”倾城很平静的说:“相信。”我接着说:“我和几乎所有人都说过谎,但从来没对你说过谎,对于我而言,你是独一无二的。”我的语速很快,快到心脏似乎要爆裂了。
倾城明明有些意外,却还假装并不在意的回我:“哦。”
心跳的越来越快,快到我很小心的放慢了语速。语速很慢,慢到时间似乎都停滞了。
“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
“哦。”轻描淡写的一个字,却给了我极大的希望。至少不是拒绝,不是吗?
我自顾自说着:“我不能给你承诺。因为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这些事很难,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却是我不得不去做的。这些事很重要,即使你不同意,我还是要去做。只是你不同意的话,我会很难过。”
“没关系。”
这三个富有巨大力量的字,掐断了我所有还未说出口的话。
倾城看我没话说了,转身进了房间,还反常的关了房门。
满脸露水的我并没有发现自己的狼狈。我只是想那个长翅膀的山人说的真对,我是如此的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