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最终还是没有去看海。爬到半山腰的时候，倾城说：“我们还是回去吧。”我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想问，只是简单的应了一声好。第一次面对哭泣的倾城，我有些手足无措。
倾城也没有解释什么，但是却把手给我，让我牵着她下山。我看了看淹没在密林迷雾中的下山的路，决定还是背她下山。按照她的走法，估计到山脚的时候，天又黑了。
我背着倾城下山，走的很快。这并不是我第一次背倾城，但这次她没有给我别扭的回应。
一路上倾城只是用手搂着我的脖子，头靠着我的背，最后竟然睡着了。
我不想打扰她，走的很慢，所以到山脚的时候天还是黑了。我很喜欢这种离她很近的感觉，就背着她静静站着，偶尔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站了不知道多久，倾城醒来了，发现自己还在我背上忽然又哭了。我实在弄不懂她的心思，更不知道这个时候该干什么。我极度讨厌这样的自己，别人难过却只能装作无关痛痒地冷眼旁观。倾城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用很平常的语气问我：“以后你还陪我来看海好不好？”我实在难以理解现在这个怪异的倾城，和我费了十年功夫努力靠近的那个恬静的倾城似乎完全不同。但是无所谓，只要她开心，怎样都好。
听到我肯定回答的倾城声音里都着浓浓的喜悦。有那么一刻，我有种背上的不是倾城而是红鲤的错觉。
回翼州城花费的时间比来时要长了许多。但是和季节天气路况之类的因素通通无关。
到了翼州城门口，我莫名地有些忐忑，于是我问倾城：“我可以吗？”我没有说明，但倾城还是感受到了那份忐忑。她用无比肯定的语气告诉我：“你可以的。”很连贯的一句话却一笔一划地刻到我心上。看着面前缓缓打开的巨大城门，我又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放弃了跟随他而选择了支持我？”
“因为，你给了他们一些想要而他又给不了的东西。”
“什么？”
“因为只有你会用心去铭记他们的故事。”
我还在思索倾城的话。倾城却翻身下马，从我手中要过缰绳，牵着马以及仍在马背上的我向列着欢迎队伍的城门洞走去。走上护城河桥的时候，城墙上发出“哦”的欢呼声，排山倒海向我袭来。
这一次，他们没有高喊天下无双。
我的忐忑在欢呼声中烟消云散。
我做了决定，和将军以易水为界线划分地盘。他在易水西边，我在易水东边。尽管我拥有的是半壁江山，而他只有一座城池。所有人都没有异议。或者说所有的异议都被留到了三年后我和将军约好的那场一次定胜负的战争。
儿戏吗？不。流血的战争在这片土地上永远是神圣的。无论它因何而起，也无论它因谁而起。
和忙着疯狂向南方进攻的将军不同，我并不热衷于往北方扩张自己的地盘。我想给跟随我的这些士兵在最终决战来临前能有一段充足的的休息时间。他们该累了。在经历了这场已经持续了二十六年的战争后。不管是死去的还是刚刚加入这场战争的。
但只有很少部分的人选择了休息。他们将离开外城回到内城去享受本该属于自己的安稳人生。当然他们并不知道，送别酒宴时，我给他们喝下的是祭祀时采集的护城河水酿造的浮生酒。
每次战争结束后的祭祀都会有专门的人负责收集沸腾的护城河水。艳红的护城河水被装进七尺高的陶制酒瓮。放于暗处静置7天后，护城河水恢复纯净。再往其中加入五谷蔬果之类。最后最重要的一步是沉于护城河之底发酵七年以上的时间。而且一定要在祭祀的时候取出。
酿好的浮生酒清澈如水，喝起来却是千滋百味。据说不同的人会喝出不同的味道。之前放入的五谷蔬果会沉淀在酒瓮底部。只要在喝完酒之后，把这五谷杂粮埋下地，来年就会长出新的可以酿酒的食物。最重要的是，五谷下地之后喝完浮生酒的人会失去关于外城的所有情感。
是的，失去所有的有关于外城的情感。他们拥有经历过的一切的记忆。令人厌恶的血腥与杀戮，与亲密之人的生离和死别。每一处场景，每一个动作。他们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们可以很细致地用动人的语言向别人讲述经历过的惊心动魄，可以做到使听者闻声落泪，但他们的故事永远打动不了自己。
他们会成为对于外城而言冷漠的旁观者，心安理得在内城的过完内城人该过的生活。浮生酒会帮助他们接上断掉的肢体褪去皮肤内外的伤痕麻痹掉会引起伤痛的记忆，像剥掉一层破旧而黏人的茧，赋予他们崭新的生活。他们吃饭洗澡睡觉生孩子，并在死去之前用故事指引内城的少年去往外城。
这就是这片人间最大的正义。
外城人拔刀为内城而战，内城人含笑为自己而活。
我喝过很多浮生酒。每坛酒都滋味不同。每喝完一坛，我都会亲手挖出沉淀在酒瓮里的五谷蔬果，大口大口吞咽掉。我就这样在醉生梦死间假装麻痹掉所有情感。这招我是跟将军学的。我也是从这开始了解到一个和别人口口相传的不太一样的将军。但将军和我还是有些不同，他吃那些谷物蔬果时，嚼的很细也很慢，脸上舒缓却没有表情。我不敢嚼，因为它们太苦了。
这些休息的士兵只有一个命运，就是被我踢出外城。这很残忍也很不公平，但世事从来残忍也从来不公平。
因为残忍，所以好多人死去了和正在死去。因为不公平，所以一些人活着和即将活着。
总有人要死去，总有人会活着。
这就是这片世界最大的正义。
做这个决定实在有些困难，似乎从来没有人像我这么做过。我告诉那些留下的人这个决定时，他们中有些人试图阻止我。好在这些人最后被阻止了，也好在那些人不会恨我。
这次离别宴上，一些人醉了，一些人哭了，一些人醉了也哭了。要离开的那些人并不知道哭的那些人为什么哭。这实在是个好消息。
我没哭，陈平也没哭。
喝多了的陈平胆子大是公认的。曾经有一次，在我们几个不安分的人鼓动下，陈平抱着坛酒从身后搂住将军的脖子，一边拍着将军的肩膀，一边给将军倒酒，大声嚷嚷着要和将军说些掏心窝的话。将军当时脸上哭笑不得的表情吓到了围观的所有人。我们赶紧趁他做出更惊人的举动之前拉开了他。不过最后将军还是喝下了他倒的酒。这件事成了他后来引以为傲的谈资。他也因此成了军中出了名的大胆。在那之后，军中好多人都想找他一起喝酒。我跟在他身后好吃好喝了好长一段时间，也认识了好多人。
我认识军中好多人，多的我自己都数不清。但我的朋友一直不多。其一是随着我越爬越高，好多人都不由自主地疏远了我。其二是，做我得朋友往往死的很快。
陈大胆是我现在为数不多的可以随意说话的朋友。
他捧着坛酒，跑过来找我聊天。他也是这批即将离开的人中的一员。他乐呵呵的问我：“这帮孙子怎么哭成这样，一点都不男人。”
男人这个词是陈平的口头禅。看的顺眼了，他就举着大拇指吼着大嗓门夸人家“真是个男人，我服！”。看到不顺眼的，他就往地上唾口唾沫，还是吼着嗓门骂人家“一点都不男人。”
我之所以说这是口头禅是因为他冲我竖过五次大拇指吐过三次唾沫。刚接触他的人倒是老和他发生摩擦。我经常和别人一起围观他先是说人不男人，被打趴下了，又厚着黑魆魆的脸皮说一句我服。也因为这样，陈大胆人缘一直很好。他也是军中唯二的去哪个营都有人请喝酒的人。用他的话来说，他就是天生当兵的料。
我笑着刺了他一句：“人家都孙子，就你男人。”我一边看着他，一边防着他给我当胸来上一拳。听完我的话，他脸一下子就塌了，闷声往嘴里灌酒。我不知道我的话刺痛他哪根大条的神经了，也不敢说话，陪他一起灌酒。
他灌了有整整一坛，才憋出一句：“我也不男人。”
我盯着他被酒气冲红的脸，没好气地说：“陈大胆，你是不是喝多了？”
他打了个酒嗝，很认真的对我说：“我没喝多。”说完又打了个酒嗝。
我想他真的没喝多。陈大胆从来不说假话，就是喝醉的时候也说的都是大实话。他就是佩服将军才去找将军喝酒，他就是想和将军称兄道弟才去和将军“勾肩搭背”。他说他服的人一定是个男人。他说不男人的人都做错了。
“你怎么不男人了？”我放缓了声音。
他低头不说话。
“你怎么不男人了？”我有些生气。
他支支吾吾，还是没说出什么，又打了个酒嗝。
“你就不是个男人。”我的怒火嘭的一下炸开。声音大的让周围喝酒的人都停止说话，看向我们。
“是，我就不是个男人。”陈平依然低着头，说话全无往日的豪气。“我要是个男人，就不会连自己亲爹临死前的最后一眼都看不到。我要是个男人，就不会在兄弟需要的时候当什么逃兵。”
四周更安静了，所有人都停止了喝酒。风被紧张的气氛凝固。篝火小心翼翼的燃着。他们盯着我看——我知道他们想从我的口中听到什么。我也想大声的说出他们想听的话。我说了，声音却显得有气无力。
“你们不是逃兵，你们要回来的。”我停顿了一下，“不是吗？”我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加上一个不是吗，可我说完就后悔了。他们想听到别人一个肯定的回答，我也想。但我是他们的王，他们把生命交到我手中，想给自己的人生拼出一个肯定的回答。很显然，我让他们失望了。
陈平又打了个酒嗝，打断了令人有些窒息的安静。风开始跑动。篝火随风和出一阵急促的“劈啪”声。我听见轻微的呼吸声。
我的副将司马挽救了这场快要不欢而散的酒宴。酒宴继续进行。但酒的味道似乎淡了，不过也无关紧要，一样可以醉人。
我拍了拍陈平的肩，说：“你家连着3代单传，你要死了，你家就没人了。你不能让这血脉断在你这里。”陈平不再打酒嗝，看着跳动的篝火说道：“等小陈安出生了，我就回来。”
我笑笑：“你先找到媳妇再说。”陈平又恢复了往日的豪气，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媳妇一定比你媳妇还漂亮。”
“要打赌么？”
“赌就……不行，差点上了你的当，你家倾……根本，根本就不是人。”我哈哈大笑。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倾城会是我的妻子。我也这么觉得。但我还是会怕，怕现实总是事与愿违。就像桃花，我以为她永远都不会死，可她还是死了，死得那么轻易。
我的笑声让气氛缓解了很多。他们放下了包袱，继续畅快喝酒。
我找了个借口离去，走了没多远，总觉得他们更喧哗了，不禁有些失落。也许他们并不太需要我，至少在喝酒的时候。
回到住处，我从书橱上拿下一卷白纸，缓缓摊在桌上，开始写字。
陈平，春秋历元年出生。青州人。祖父名陈百幸。父名陈百福。母名柳云。年少时性格野蛮，常与邻居孩童打架。八岁时曾落井，为一退伍老兵所救。自此立志参军。春秋历16年加入青州军抵抗楚州军。青州战败后编入楚州军。其后作战英勇，屡受众将士赞赏。春秋历17年，得将军赏识，与将军把臂共饮。春秋历18年，升昭武校尉。春秋历20年，升游骑将军。春秋历21年，升定远将军。春秋历23年，升宣威将军。春秋历25年，升忠武将军。春秋历26年，为延续香火退伍返乡。
有些醉意的我很难再多写些什么，便不再写。我把纸卷好和已经写好的那些放在一起，等有时间的时候一起拿给倾城装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