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辗转反侧了一宿的马文才起了床就去了许道人房间。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师傅,我要修仙。”许道人看着马文才,最后接过了马文才递过来的那碗清茶。许道人让马文才拿起桌子上那本似乎决定了他往后命运的书。马文才翻开封面,第一页正中偏左的地方只写了两个方方正正的黑色大字“无为”。眨了一下眼,两个方方正正的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在偏右对齐的地方出现了两个弯弯曲曲若龙蛇游动的两个金色大字。在过去的这十多年里,许道人不仅仅只教会了一些医术,还教会了他许多别的知识。他仔细辨认了一下,确认这两个字是“逍遥”。他有些不解地看向正在品茶的许道人。
许道人喝了口茶,放下茶杯,端正了坐姿。马文才也跟着调整了下坐姿。许道人缓缓开口,声音端正浑厚。“世间成仙法门万千且包罗万象。洪荒年代,人族妖族俱是应天地灵韵而生,天赋异禀,而且那时天地初开,灵气充足,所以那时成仙的机会也很多。大地与天空之间充斥飞天遁地之人。到了洪荒年代末期,人族与妖族决裂,双方大打出手,对天地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仙人也纷纷陨落。最后,两败俱伤收场。天地也因此重开灵智,并对出生在这片世界的生灵做了限制。从此天与地相隔,人与仙有别。世界进入上古时代。仙人盛世景象不复存在。但人族有先辈,不满天地隔绝人仙的举措,于绝境中创造出成仙捷径。此后人族皆受其传承以求重启成仙大道。奈何天地受创太过严重,又迟迟得不到修复,天地之间灵气薄弱到不及混沌时代十分之一。之后的生灵又有天地限制,所以虽仍有人成仙,但因数目过于稀少。而到了现在,更是成为了只存在想象之中的传说。”马文才问道:“那现在还有仙人吗?”许道人道:“当然。只是天地为求自保,于是定下法则,仙必须待于九天之上,再不能插手人间之事。”
马文才继续往下翻书,只见书中一会儿浮现黑色方阵大字,一会儿浮现蜿蜒金色大字,便问道:“那这是怎么回事?”许道人笑道:“天下捷径有三,这便是其中一条捷径的总纲。”马文才从许道人自然流露出的语气态度之中猜出这份道经应该相当珍贵。不过他指着书中不停变换的内容问道:“那为什么有两种文字?”许道人又笑道:“因为这条捷径又可分为两条路。”马文才说:“一条是无为,一条是逍遥?”许道人颔首道:“无为一道总的来说就是强大自身,注重自身的修炼。修炼至大成,自身就是一个天地。可以隔绝天地法则,自己建立新的法则。而逍遥一道总的来说就是沟通天地,注重自身与天地的联系。修炼至大成,自身融于天地,和天地一体,可以掌握天地的运行法则。”马文才又问:“那两条路孰优孰劣?”许道人神色凛然道:“道不分优劣,分优劣的是人心。”马文才好奇道:“为什么是人心?而不说是人?”许道人又端起茶喝了一口才说道:“因为人都是一撇一捺写就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人心长得如何,却不可一概而论。”马文才想起行医十年中遇到的形形色色的脸孔,还有自己对脸孔不自觉地分类。忽然有一丝怅然。但这怅然转瞬即逝,他又问道:“那这两条路可以一起走吗?”许道人道:“可以是可以,只是……”许道人停顿了一下。马文才追问道:“只是什么?”许道人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马文才说道:“只是很……难。修仙比你想象的还要难。”
马文才看着许道人凝重的表情,心里有些忐忑,又有些疑惑:“师傅,为什么你说我必定可以成仙却还一直强调修仙之难?”许道人叹道:“我只是有些怕……怕你走错道,怕你以后会后悔。”许道人脸上的表情是马文才之前从未见识过的。拧在一起的眉毛似乎在预示着一段难以回首的往事。坐在面前的身影仿佛一下隔了三十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丈,远的让人看不清。只是少年人共有的不服输还有些许心疼让他不能坦然接受师傅的担忧。他自信满满地说道:“师傅,我一定不会走错道,也一定会成仙。”他还在心底加了一句,我一定会带你去看看太阳究竟离我们有多远。
许道人看出了他的不服输,笑了出来,只是眉宇间隐隐约约的纠结如同夏日里挥之不去的乌压压的云,堆在马文才心间难以散去。马文才笑笑,然后很严肃地说:“师傅,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那就是你后悔踏上修仙这条路吗?”这个问题已经憋在马文才心中很久了。每次他问及许道人的过去时,许道人都只是笑着避重就轻,扯一些有趣却难以让人触摸到他内心的事情。马文才并不是想要接触到许道人的内心,只是过去的经历让他太过害怕到最后也从来没认识许道人。他太害怕许道人会如同那只偶然出现又仓促离去的黄蝶一样,没有过深刻,也不会被铭记。只有恰逢秋风瑟瑟,尘封多年的落叶被层层掀开,才会突兀地想起,有个模糊的身影曾出现过。
许道人把茶杯靠在嘴边,忘记了吞咽,竟然出奇的走了一会儿神,好半天才摆出一副笑容说:“我后悔过,曾经。但现在,我不后悔。”那笑容落在马文才眼里,就像面前还冒着袅袅热气的清茶,有一丝丝苦涩却又能温暖人心的力量。马文才也笑着说:“师傅,你不后悔,我也不会后悔。我要修仙。”马文才说这句话并不违心也不觉尴尬。他是真的很想成仙。成了仙,第一件事就是救回那个会为他挑灯缝布鞋的女人。许道人缝的的鞋虽然很合脚,却让他很不适应。他觉得师傅应该出尘于世,该仙游于九天之上,该执剑斩尽天下妖魔,该逐日而行,而不是低垂着头颅,顶着那头雪白的银丝,为他这个摸不清方向的毛头少年,专注捏着一根纤细地针去别扭地缝一双简单的白面黑底的布鞋。而娘亲该平凡地待在这个不尽完美的人间,该忙碌于灶台后,该种花于庭院间,该行走在阳光下,而不是躺在那个冰冷散发着泥土腥味的深坑里,忍受虫蚁叮咬,被时间河流溢出的湿气腐蚀殆尽。娘亲还可以帮他带下孩子。那个孩子的母亲,会是一只他可以改变她如烟命运不会再消失在梦里的翩翩飞舞的黄蝶。
马文才从来都不想奢求名扬天下,笑傲世间。他从始至终都只是想凑出一个简单却完整的家。那个家里没有生离死别。家里有人熬着那种散发着诱人香气,一碗放上三勺糖的白粥。
事实证明,师傅并没有欺骗马文才。他就是那种似乎生来就能成仙修炼奇才。别人眼中视若天书的道经被他很轻易的读懂了。而且成功地在第一次打坐时就进入了冥想状态。和师傅说的一样,修仙真的很难很难。他从打坐冥想中醒来的时候,湖里的万顷荷花已经开开谢谢九十多次。上次一起泛舟采莲的那几个幼童,在这一觉醒来前就已全部陆续逝去。陷入巨大震惊,恍恍惚惚,控制不了心神的马文才在见到那个撑着破旧油纸伞背着药箱的熟悉身影出现时终于等到雨过天晴。他像很多年前一样,跑着过去扑进了那个混合着多种药香的温暖怀抱。这一次,他红了眼眶。
这历经寒来暑往近百次的漫长一梦,让他在醒来后的这短短几个时辰内几近崩溃。记忆里熙熙攘攘来往的数不清的求医者的脸孔短时间交错出现稳住了他与这片天地的联系。那些人伸出手拽住了他摇摇晃晃失去了重量的躯壳。手心里流动的温暖将他已经凝固的血液解冻。他在这一刻终于明白那煎熬的十年的用意。白发道人笑着拍拍怀里和近百年前一样年轻的青年男子,慢慢把他推出怀抱。
许道人打趣道:“都一百多岁的人了,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不过,回来就好。”一瞬间风朗气清,万顷荷花开。耀眼的阳光冲破乌云阻隔重新降临人间。屋顶上积蓄的雨水滴滴答答沿着屋檐落下。门外有不认识的小孩赤着脚踩过一处处水洼。炽热的心脏跟随孩子的笑声重新开始跳动。
马文才重重吸了一口许久没闻过的空气。久违的淡淡荷花香充填了整个胸膛。他揉揉眼才笑着说:“师傅,我做到了。我梦到了那只属于我的蝶。”
时间倒转回九十四年前抉择的那一刻。
满怀希望的年轻人放下手里不停变换内容的书册说道:“师傅,我不要无为。我想逍遥。”
既已踏入那条名为逍遥的道路。那,何时得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