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老古:“没了?”老古答道:“没了?”我又问:“真没了?”老古说:“你还要什么?”我说:“好的故事还要体现爱恨情仇。你这光有恨,没有爱。”老古说:“怎么着,还想听有爱的?”我白了老古一眼:“那当然。”老古伸伸腰腿,四处锤了锤,才说道:“想听?”“想听。”“那还不给我去泡壶茶?”倾城听着我和老古没营养的对话,又笑出声来。
这笑声让我心情好。我懒得和老古计较,便去烧水泡茶。老古则用一种令我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我。我打了个寒颤,对着老古摆手:“你可别这样拿看媳妇的眼神看着我。”老古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我又笑话老古:“感情你说的漂亮媳妇长得和我差不多?”老古又犯病了,端起架子道:“你还听不听了?”一句话让我无话可说,只得悻悻地坐下。
老古仰着头看向门外。我看见他枯涩的双眼水润了许多。我不知道该不该听下去。但老古已经自己讲了起来。
灯笼并不能驱赶狼妖。它的作用只是收集被狼妖收去性命的无辜人的魂灵。
在那个人成仙后,狼烟城换了另一种方式和狼群维持联系。每当狼烟城产生一个城主,狼群就会排除一只狼妖与他相爱。联姻成了维系狼山和狼烟城岁时间推移而越发脆弱关系的唯一纽带。单单这样还是不够。狼山每年都会随机选出一批人作为食物。数目相对于狼烟城的全部来说并不算太大,既可以维系狼山的发展,也不会危害到狼烟城的延续。
后来,在许多代城主的努力下,挑选的权利被交还给了狼烟城。从此作为食物的具体人选都由狼烟城自己决定。其中相当一部分是那些犯了罪恶的人。但这部分人还是不够。于是那些没犯罪的人也需要作出牺牲。就这样,狼烟城一直风平浪静。
倾城有些难过,伸出手双手紧紧握住了我的左手。我看着她,伸出右手放在她的双手上。我说:“这些都过去了。从现在开始,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了。”倾城朝我这边移了移,靠在我身上。她在害怕。无论她多么美丽,对于这片充斥着鲜血和荒诞的土地都显得如此弱小。她一直都小心翼翼地生活在别人的遮蔽之下。美丽对于脆弱的她而言,更像是一种罪恶。她很幸运,遇到了青城,遇到将军,再遇到我。但这并不能给她带来足够的安全感。所以她去每一座城庙里祈祷,为那些可以保护她的人祈祷。只有我们活着,她才可以活得好,活得有尊严。
这个世界从来不缺美丽的人,其中活得不如意的,大有人在。
我有些愤怒,也有些无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但永远不是全部的人都有选择权。总会有人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只能被动接受。可笑的是,有时他们需要的就是这些别人强加给他们的生活方式。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在一定范围内安居乐业。但没办法,选择实在太难了,至少对于相当一部的人来说。
我可以想象最初签订这个契约的人内心有过怎样的挣扎。那些按照他规则生活的人们有多痛苦,那痛苦的总和就是他的疼痛。但没办法,幸福来的太不容易,总要有人为此牺牲或者背负孤独的罪。我也可以想象,在那个混乱的年代里,有一个相对平静的生活该多么值得珍惜。几代人的努力,只为了获得一个可以自由选择光荣死去的机会。这很残酷吗,可这就是现实。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不劳而获地活。
就算倾城,也在为自己有意义的活着而努力着。她不仅帮我写《春秋》,还一直更加勤奋地练舞,只为了在每次战争结束后为那些活下来的士兵舞上一曲。有很多人都说过,倾城的舞给了他们对于生活的希望。尽管这希望很微薄很渺小,但希望就是希望,它带给人的永远都是无穷无尽无可阻挡的前进的力量。
倾城问老古:“那些城主和配给他们的狼妖是真心相爱吗?”老古被这个问题难住了,他想了很久,才说:“应该有吧。不,肯定有。”我感受到倾城听到这个答案时轻松地呼了口气。热气透过铠甲悄悄抚摸着我的心脏。
那些城主害怕因为自己的懈怠惹怒狼妖会致使狼山破坏协定。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热爱着那些注定要和他们生活上一生的妖。至少在传说里,狼烟城的城主和城主夫人似乎没有什么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情况出现。拿最近的来说,上一代城主和城主夫人就很相爱,真心相爱。
倾城又问:“妖的寿命不是很长吗?那些城主的寿命能和她们一样长吗?”倾城不是个话多的人,所以她的话往往能一针见血。老古面色古怪,发呆了一会儿才说:“妖的寿命确实比人长。她们中有一部分还活着。”倾城又说:“她们不会悲伤吗?”老古说:“这应该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吧。其实还有一部分随他们一起死去了。”
老古似乎不想再说这个话题,而是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其实上一届城主和他的夫人并不需要再联姻了。”倾城问:“为什么?”老古说:“大概几十年前,好像上面的人做了什么约定,妖好像不能自由出现在人间了。似乎上面的人给他们开辟了一个妖界。”我长久以来的疑问得到解答。我之前还很奇怪:为什么我遇到了仙,却几乎没遇见过几只妖。
但是他们相爱了。爱的难分难舍。他们不顾阻力强行在一起了。那只小狼妖有些天真。大概她真的太小了,还没学会妖该有的残忍与诡诈。她以为自己只要不伤害人就能和夫君开开心心生活在一起,还经常徒劳无功地做些善事。她似乎忘掉了那些狼山上孤独苍老地让人害怕的老狼的忠告。一段时间的付出上不能对等的爱,终究会出问题的。而且,她并不太清楚有一个无法绕过的问题就摆在他们面前。
倾城问:“什么问题?”老古突然想起来我该去泡茶了,又趾高气昂地对我指手画脚。我发誓要不是倾城在的话,我一定薅掉他头上已经不剩几根的头发。在我将茶浇到他头上之前,他语速飞快地说出了答案:“那就是人与妖的关系。”倾城有些不太明白。老古吹了吹茶汤,小啜一口才故作神秘的说道:“你问他,他见过那对兄弟俩。”倾城把头转向我,我也有些不太明白。想了一会儿,我想起瘦小孩超脱身体的勇猛。
我告诉倾城:“我之前遇到一对兄弟。哥哥是个先天的,额,傻子。”原谅我并不想这么叫他。老古倒是很无所谓地说:“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哥哥是个完完全全的人。”我已经猜到了结局,接口说道:“弟弟是个彻头彻尾的妖。”老古说:“你不知道就别瞎说。”我说:“不是你让我说的吗?”老古又喝了口茶才说:“但谁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想我真的是个尊老的好人,不然,这个糟老头死定了。
老古看见倾城明亮的眼睛,得意地说:“本来呢?弟弟确确实实是个彻彻底底的妖。只是出生前出了点意外。小狼妖在怀孕的时候,遭到了狼山的追捕,受了点伤,动了胎气。弟弟这只妖为了变得强壮点就吸收了点哥哥的精气,于是哥哥就成了傻子,弟弟就成了奇怪的半妖。”倾城小声地问:“人和妖原来也可以生小孩吗?”老古笑眯眯地让我帮他续了杯茶才说道:“人和妖可以生小孩,但是一般生下来的不是人就是妖。这只半妖反正是我见过的第一只。”然后,我和倾城齐齐松了口气。
我则问道:“半妖不是妖吗?”老古没好气地说:“我怎么知道?大概不算吧,当初狼山来人带小狼妖走的时候并没有带走他,大概也不承认他是妖吧。”倾城却说道:“也许这样更好吧,可以生活在人间。”老古低头喝茶。我说了句:“应该吧。”
故事讲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城里数不清的灯笼陆陆续续被点亮。我要带倾城去看看。走的时候倾城先和老古告别就除了门,我则留在店里想和老古再说几句。我装作很随意地说:“老古,你知道的有点多啊。”老古端着手里我泡地也是我倒的茶说:“人活得久就这点好,知道的比一般人多点。”我玩味地笑道:“你这知道的不是一般的多啊。”老古打着哈哈说:“还行,还行。”我看着眼前这个苍老地身影。老古的眼睛微眯着,没什么光泽,像灯笼里的烛火,让人害怕随时会熄灭。
我收起笑容,问这个似乎随时于死亡同行的老人:“老古,你怕死吗?”老古也正色道:“不敢死啊。和人约好了,要一起死。”我想到的是老古之前看着倾城地柔和眼神。我又问老古:“你扎这些白灯笼,是为了赎罪吗?”老古的眼睛一下睁了开来,不怒自威。我得到了一个我想要的答案。我又接着问:“你定那个契约的时候,怕吗?”老古像是没听懂:“怕?怕什么?”“怕自己的双手染满血腥。”“我怕别的好多东西,但还真的不怕双手沾满血腥。”我还想说些什么,但老古已经不耐烦了,把我赶了出去,然后就关了店门。
一阵疾风过去,我想大概有什么东西落进了老古的宅院里。倾城一脸惊恐地看着我。我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说:“没事。”倾城问我:“老王不是一般人,是吗?”我笑着默默她的头说:“你知道刚才那是什么吗?”倾城揪住我的衣角。我五指半弯做利爪状,突然脸凑向倾城怪叫了一声:“大灰狼。”倾城居然被吓得直直向后跑了。我刚想追,却忽然感觉脑袋一阵剧痛。我可以百分百肯定,那是根竹条。
再看看倾城已经跑了一段距离,我也就懒得计较这种无聊的把戏,追着倾城跑了过去。街道两边,数不清的烛火透过千姿百态的灯壁,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如果这条长街代表的是时间的长河的话,我希望下一秒可以牵起倾城的手。
我带着倾城爬了夜晚的城墙。傻孩子还在点着烽火,瘦孩子守在一边。倾城观察了他们一会儿,很开心地笑了。
我指着城内的万家灯火,轻轻对着倾城耳边说:“灯火为证,如果那一天终将到来的话,那我愿意和倾城,一起死去。”倾城指着遥远的星空说:“星光为证,如果那一天终将到来的话,那我愿意和吴心,一起死去。”
那天的夜景,美的人不敢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