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说的很少,但我可以从中听见她的欣喜与难过。我伸出手去抱倾城,把她圈进我的怀里。她没有抗拒。大概现在的她也太孤独了,太需要有个人好依靠。
我想安慰她可是却不知道说些什么。是怨他疯还是笑她傻?
想了想还是该谢谢他。
我说:“其实我满谢谢他的。”
倾城倚在我怀里,低声的问:“你谢他什么?”
我说:“谢他让我遇见这样一个你。”
倾城忽然哭了,说:“他对我失望的时候我很恨他。恨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给了我希望却又毫不留情的毁灭了它。后来,他不在了,我可以冷静地想事情了。我才想明白,其实他没有什么好欠我。他给了我这样的生活。我之前说不喜欢。可要是没遇见他,我过的生活也许未必有这般安稳。”
我说:“都过去了。”
倾城说:“都过去了?怎么会过去呢?那些人撞进你的生活里,教会了你哭也教会了你笑。只要你还会哭还会笑,怎么能够忘记呢?”
我的安慰实在没有水平。而且把我自己也绕进去了。
我想起了红鲤,是她教会我,若爱一个人就在他累了倦了的时候拥抱他,在他笑了疯了的时候去亲吻他。
我头一次鼓起勇气亲吻了倾城。只是额头,却让我感觉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我僵硬地等待倾城对我出格行为的审判。倾城确实被我的举动惊到了,愣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把手环在我腰间,把滚烫的脸贴在我滚烫的脸上。
我们都没敢说话。车窗外炙热的阳光像是被人剥离了温度。我们也都不想放手。
过了好久又好像没过多久。倾城说:“青城他也爱过别人。一个不会琴棋书画不怎么会打扮也说不上漂亮的很平凡的女人。”
我有些好奇。
倾城说他写过一个故事。故事里模糊了人名。但她可以感受到写得就是他自己的故事。一个俗到会让人哭的故事。
那个时候青城还不叫青城,他叫青山。青山生活的地方叫做青城。而青城之所以叫青城是因为它建在一座巨大的青山上。那座青山真的非常巨大,大到可以供人生活一辈子。很多人都在青城里从生到死简单的过完一辈子。
青山就是一个抱着在青城里过上一辈子这么个朴实想法的青涩少年。只是他的理由倒不是因为青城够大,而是因为离他家两个街口远的酱油铺里住着同样青涩的白云。白云说过,她会在青城里住上一辈子。
青山虽然也想去外面看看,但又觉得现在每天可以打打酱油和白云一起跳绳踢毽子偶尔读读书的日子也不错。一想到以后可以继承这家酱油铺还带着生个小白云,他就更加坚定了要在青城住上一辈子的信念。
他跟念书的私塾里常常醉酒的先生讲过这件事情。先生当时还笑过他傻,特意给他喝了口随身携带的酒壶里一直不让他碰的酒。那酒的味道辣辣的苦苦的,还不如白云家酿的咸咸的黄豆酱油。
他曾一度以为这是先生故意作弄他,还偷偷报复先生。在先生喝醉后,偷了酒壶倒空后,跑到分不清两里外还是三里外的白云家打了一壶酱油。先生喝了一大口后吐得一塌糊涂,倒是没责备他,只是笑他说还不如打壶醋来。青山倒是觉得有些歉疚,还真就又省了自己一天的零花钱跑去给先生打了一壶醋,屁颠屁颠的给先生送去了。
他还记得先生哭笑不得骂他:“痴儿啊痴儿。”说完一手摸着他的头,一手把一壶醋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青山后来又给先生打过一次醋。被罚站了一个下午。
自从青山跟先生说了长大后要娶白云好接管那附近唯一一家的酱油铺后,先生就老找青山背那个劳什子三百千。这可苦坏了青山。他放学一直忙着和白云过家家,哪有什么闲工夫背什么三百千。害得他只好挑灯夜读。不过读的真累。他老课上打瞌睡。一打瞌睡先生就找他背书,这就导致他经常被先生罚到外面背书。
青山倒是很喜欢在门外背书,他可以趴着窗户口看白云念书。白云号称全私塾最漂亮的小女孩。读起书莱摇头晃脑,好看的不得了。青山为此还很感谢先生。他的座位在屋子后角,离挨着前窗的白云那叫一个远。
同样的“人之初性本善”,从白云嘴里念出来就是好听,青山很容易就能记住。不过,青山听过最好听的念白,还得数先生用他那破风车一样的嗓音半读半唱出的《钗头凤》。先生念的很模糊,但他听到莫莫莫难难难的时候还是觉得有些不好受。那天都没和白云去私塾后面的小河里摸鱼。
他还央过先生再念一次那个《钗头凤》,但是先生只说了个《钗头凤》的名字,念了另外一首什么“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青山后来总是放学后找先生聊天,听先生说青州城下青山外的故事。先生有时候会说让青山以后有先生那匹瘦马高了,就骑上它到外面去好好看看。青山只问先生:“外面也有白云吗?”先生无言以对。
时间如流水,一条一条过去。
先生没能做到自己的承诺。在青山还未长到瘦马高前就已经死去。那天青山抱着先生哭了一整天,谁劝都不听,最后被白云拖开了。先生临走前,把青山叫到跟前,说:“青山有幸埋忠骨你是听不进去了,就送你另外一首。”先生把瘦马赠予了青山,可没过几日,瘦马就绝食随先生去了。
成年礼的时候,青山没有选择出游,躲在私塾后的老垂柳下躺了一个上午。醒来后,白云已经出了城门一个多时辰了。他追到城门口,还是停下了脚步,只是想着先生还在时陪他俩过家家的情景。那时先生坐于堂上。他和她靠一条红绳牵着,对着先生鞠了三躬。
白云离去后,他每日里除了照顾自家的豆腐脑小铺,就是帮着白云家搬搬弄弄那些坛坛罐罐。虽没了先生挑他放的葱多白云嫌他加醋少,但日子倒也充实。
不过等待总是漫长的。这一别就是三年。而这三年差不多就成了永远。
随白云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只吹吹打打红意盎然的迎亲队伍。有个一身书卷气的青年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走在前面。他和她眼神言语之间有一条看不见也剪不断的红线系着。
海誓山盟和童言无忌之间隔着多远的距离?
一里两里三里?一年两年三年?
青山不知道。他只是放下手上的酱油坛子,平静地说了一句:“回来啦。”订婚宴上,青山问白云:“他有什么好?”白云有些歉疚有些犹豫,最后还是说:“他会点琴棋书画,会点骑马射箭,人也长的好些。”话说的委婉,却割的青山说不出的疼。青山又问:“他会洗衣做饭会给你拌豆腐会酿造酱醋会给你当马骑吗?”白云只站着,不说话。有风穿堂而过,撩起她身后早已及腰的长发。青山笑着说了一句:“你瘦了。”白云笑着回一句:“他说这样好看。”
青山转身离去,离了青州城,从半山腰一鼓作气爬到了山顶。爬了三天三夜,躺在山顶看星星的青山都不敢相信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也能走到这。天亮后,青山站起身来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先生说站得高看的远。
往日里高高在上的白云绕在身边遮在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先生你骗我。哪里有什么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
青山拖着沉重的身体轻轻一跃,坠入云里,也坠向看不见的黑土。肆虐的风从耳朵鼻孔嘴巴灌入。
恍惚间,青山听见一个古老的像来自时间长河的声音自心底响起。
“来做个交易吧。”
青山心灰意冷,没做出任何反应。这个声音却不愿就此罢休。
“我可以帮你完成一些你想做却做不到的事。”
青山笑笑说:“我都可以坦然赴死,还有什么做不到?”
那声音也笑了:“真的坦然吗?”
青山不回答。
那声音继续说道:“我可以帮你完成一些你想做却做不到的事?”
青山讥讽道:“你能教会我琴棋书画教会我骑马射箭让我变得好看一些?”
“可以。”
一个无比坚定的回答燃起了青山心中最后的希望。
青山不再犹豫:“好。”
我忍不住出声打断了倾城:“青山都不问他需要付出什么吗?万一要是些他承受不起的东西呢?”倾城看着我,一字一句说道:“如果一个人即将死去,还有什么不能付出?”我不假思索回道:“当然有。”倾城还是一字一句的说:“所以你不是青山。”
我还想说些什么。倾城却阻止了我。我安静下来听她继续讲。
青山选择在白云婚宴的时候做最后一搏。他身骑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穿一身青色的衣衫,头上挽了发髻。已然和之前有着天壤之别。可白云还是一眼就从眉宇之间认出了他。
他直直走向白云,说道:“我学会了琴棋书画学会了骑马射箭也变得好看了。”白云惊讶的看着他,嘴巴张的大大的,却只是回了个“嗯”。青山又说:“现在你愿意跟我走了吗?”
白云冲他笑笑:“谢谢你来参加我的婚宴。”青山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说:“还不够吗?”白云摇头说:“还不懂吗?”青山也摇头。
白云忽然挽起身边那个男人的手,说:“我夫君已经很好了。”青山说:“我琴棋书画比他好骑马射箭比他好……”白云说:“我夫君叫黑土。”青山愣了愣,嘴唇颤颤巍巍,说:“我比他好看。”白云说:“他是我夫君。”青山有些想哭,像回到先生临死前的那一刻。
“我已经很好看了。”
“对不起。”
走之前,白云向青山敬了杯酒以作这么多年的感谢。青山笑着一饮而尽。
那首钗头凤怎么唱来着?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后来青山就成了青城,孤芳自赏了那么多年。
倾城最后说:“喜欢一个人,一个缺点可以算作所有优点。不喜欢一个人,所有优点也不值一个缺点。在爱情的某些岔路口,无论你向左向右,都是向后。”
我双手用力,把她抱得紧紧的。
时间没有因此停止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