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城中心有一口井,通往酆都城下的黄泉。传说顺着那口井下去,就是无边地狱。井外有一座凉亭,一看就是后建的,和酆都城的建筑风格格格不入。嗯,更直白的说,就是那个亭子建的只能用丑来形容。走进亭子,我便看到了那口古朴的井,也看到了趴在井沿上睡觉的桂姨。她穿着一件红得暖人心脾的嫁纱。嫁纱很长,铺在地上好大一片,仿佛一大丛黄泉岸边仿佛燃烧的彼岸花。一点都不似桂花的清淡,反而妖艳得摄人心魄。就是头发盘的很幼稚,简直就像是玩过家家的幼童盘的。
她睡的很沉。范无救说,她已经在这睡了十多年了。我不忍打扰她。范无救冲我施了一礼之后,急匆匆走了。还有很多迷路的人需要他领路。
亭子很简陋,只有亭盖和四根圆柱,但却完美地把车水马龙的喧嚣锁在了亭外。我站在亭内,离外面迎来送往的人流不过两丈距离,却仿佛中间隔了一个世界。
刨除掉人鬼共存的特有现象,其实酆都城和其他人间的城池并无两样。这里也有摆着摊子卖些零碎玩意的小贩和提着篮子上街买菜的人。卖的照旧漫天要价,买的同样坐地还钱。我很想融入这样的融洽范围,可我没办法让自己无视那一张张被鬼气熏染得青紫的消瘦脸庞。
范无救告诉我,那位妇人原本还剩三年阳寿,可现在只有一年半了。他还说,那个年轻人这辈子短寿,下辈子原本能活到古稀之年,现在就只剩不惑了。
一年半换三十年,究竟谁亏了?又是谁赚了?三十一年半换一年半,丢掉的三十年又去哪儿了呢?
我明知道想这些问题实在没什么意义,可我还是忍不住去想。
不惑之人,一向古来稀。
没等我想明白答案,桂姨睡醒了。她伸懒腰时候的样子,真的很像是一株随风轻摇的桂花树。
我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便问道:“这头发是谁帮你盘的?”桂姨回过头看着我:“罹云帮我盘的,好看吗?”我轻叹了一口气,说:“好看。”我并没有说假话,有那样一张脸,无论头发盘成什么样,都很好看。桂姨似乎看出了我的好看言不由衷的那部分,盯着我一言不发。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又问道:“这亭子又是谁建的?”桂姨抬头看着亭子,笑着说:“小黑和小白。那两个孩子很乖。是不是很好看?”我扯了扯嘴角说道:“好看。怎么不好看。”桂姨说:“你说谎。”
要是苏幕遮的话,这时候肯定嚷嚷:“还能不能愉快的聊天了。”可我不敢。但是我也真的无法忍受美得摄人心魄的桂姨顶着那样一个幼稚地不能再幼稚的发型,所以我说:“我帮你重新盘个头发吧。”桂姨想都不想两个字吐出:“不要。”我直视她,想凭气势压倒她。桂姨也睁着如同水中之月一样的双眸看着我。我还想继续坚持一会儿。只是桂姨却不按常理出牌,伸出右手,轻轻一招,我的身体变飘到了她面前。她叉开五指,按到我头上,左揉三圈右揉三圈。
我板着脸想拍掉她的手。可她却先我一步,伸出另一只手把我抱在了怀里。是那种小女孩抱着布娃娃的抱。我下意识就要推开她。她说:“桃花说揉你头发的话,你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和我想的一样,一点都不可爱。她还说,抱着你睡觉的话,会很舒服。我想试一下。”她话没说完,就把头枕到了我肩上。我伸出去的手,变推为揽,从背后轻轻扣在了一起。桂姨有些不舒服,稍微扭了下身子,却也没有拒绝我的拥抱。我还想调整下姿势,让她抱得舒服些。可她居然直接就睡了。我只好就如同一个傻子一样站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桂姨醒来,干脆利落的推开我,揉了揉眼,皱着眉头说道:“哪里舒服了?一点都不舒服。”我不禁无语。照她这种抱法,谁睡都不会舒服。没等我反驳她。桂姨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一只手又揽住我,另一只手把我的头按到了她的胸口。“她说的好像是这么抱?”在脸接触到温软的那一刹那,我被吓得从她怀里跳了出来。桂姨不满地看着我。
我没好气地说道:“不舒服就别抱了。”桂姨说道:“可是桃花说……”我粗鲁地打断了她:“没有可是。桃花都没了,还有什么好可是!”话一出口,我们两个都愣了一会儿。我平复了下心情才说道:“怎么抱都一样。你不是桃花。”桂姨把眉头放开,淡淡应道:“哦。”
我走到她旁边,和她坐到同一级台阶上。我说:“你很累吗?”桂姨说:“没有。”我说:“那你怎么一直睡觉?”桂姨反问我说:“不是睡觉有助于美容吗?”我看着那张美得出尘的脸,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俗不可耐的答案。“肩膀借你靠靠?”“不要。”我叹了口气还是没有把她歪过来的头从我肩膀上推开。
我理了理思绪,问她:“那个摆渡人怎么回事?”“你是说灵宝哥哥吗?”“他叫灵宝?”“嗯。”“什么怎么回事?”“他是谁?”“灵宝哥哥。”
我偏头看着她,越看她的头发越不舒服,终于忍不住抬手,把她幼稚的发型打散了。桂姨把手背到脑后,捂住要掉下来的头发,抬起头瞪着我。双眸灵动似春水荡漾,配合着双手抱头的俏皮动作,让我沉寂许久的心都忍不住要雀跃起来。见我板着脸不说话,她才问道:“你真的要帮我梳头?”我故作平静地嗯了一声。“那要和你给桃花盘的一样漂亮。”我忍着笑点头。我让她转过身子,自己也调整了下坐姿,从贴身衣物掏出那柄许久没有用过的桃木梳子。她放下双手。乌黑柔顺的长发缓缓垂落到井里。
然后我就后悔了。
我探头往井里看了看,壮着胆子问她:“我可以后悔吗?”桂姨又是淡淡两个字:“不要。”我叹了口气,开始给她梳头。
“姨。”“嗯。”“你怎么叫他哥哥?”“我是父亲的眼睫毛化的。他是父亲的一声叹。我叫他哥哥有什么不对吗?”我停下了手中动作:“那你是不是还有两个哥哥?”“嗯。”“一个叫元始,那还有一个呢?”“三哥哥叫道德。”
一切似乎总有定数。
我换了只手拿梳子,继续帮她梳头。
我又问:“那他为什么这么做?”桂姨说:“不知道。”我说:“你不好奇?”桂姨继续理所当然道:“与我无关。”我说:“那你呢?你为什么要建立起这样一座酆都城?”桂姨说:“酆都城不是我建的。”我说:“意思你懂不就行了。”桂姨沉默了一下,才羞涩说道:“大约是因为,爱情。”声音轻的仿佛要被呼吸吐出的气吹走。我说:“那灵宝呢?你猜测……”没等我说完话,桂姨突然转过头,食指竖在嘴边,对着我嘘了一声。接着,她把头伸到井口,用左耳正对着井下的水。月光照到她半边脸上,没有阴晴,也没有圆缺。
我不敢说话,平缓了呼吸,才学着她的样子伸头闭目,侧耳倾听。
有佛音自深不见底的井中响起,却回荡于人心最深处。庄严厚重,如暮鼓晨钟。
“若当来世佛诸弟子,已占善恶果报得相应者,于五欲众具得称意时,勿当自纵以起放逸,即应思念:‘由我宿世如是善业故,今获此报。我今乃可转更进修,不应休止。’若遭众厄种种衰恼不吉之事,绕乱忧怖、不称意时,应当甘受,无令疑悔,退修善业,即当思念:‘但由我宿世造如是恶业故,今获此报。我今应当悔彼恶业,专修对治及修余善,无得止住懈怠放逸,转更增集种种苦聚。’是名占察初轮相法。”
……
我只听了这一段就睁开了眼,不敢再听。
桂姨听得陶醉,嘴角不自觉弯起。等佛音响毕良久,桂姨才睁开眼睛,正襟危坐,秀口一吐,万余言的佛经以同样的语调语速在酆都城上空响起。和井里的暮鼓晨钟不同的是,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春雨过后的小桥流水。在她念经的时候,原本热闹的酆都城寂静得连风声也不剩。
笑容如花的桂姨左眼含慈,右眼藏悲。对我而言,这段经文是一场我不得不躲开的蛊惑。而这段经文对于桂姨究竟象征着什么,我不得而知。就如同我也想不明白她右眼留下的那一滴泪究竟代表了什么。
等传自无边地狱的经文停息,酆都城恢复了之前的热闹,我才重新抓起桂姨的一缕头发,轻柔的梳下。
桂姨猫身靠进我怀里,才淡淡说道:“我不是灵宝哥哥。我也猜不到。”她的泪终于从下巴处滑落。我伸手在下面想接住它,可却只接住了一点虚无。眼泪在坠入我手心的前一刻,消失于一阵清风。
我忍不住问桂姨:“那你呢?你是因为什么才会离开月亮,来到这穷山恶水之处,撑起这偌大一座酆都?”
桂姨洁白的脸颊上浮现两朵红云。她肯定想起了一个人,而且是个男人。
我问:“他是谁?”桂姨幽幽念道:“地藏。”我不敢置信:“谁?”桂姨淡然念道:“地藏。”
我说:“是‘安忍不动如大地’的地藏?”
桂姨羞涩答道:“是‘静虑深密如秘藏’的地藏。”
我之前并不知道也不会关心谁是地藏,如果不是苏幕遮提起的话。
地藏是苏幕遮的偶像。
苏幕遮说,偶像就是呕吐的对象。他总喜欢胡说。
地藏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说的真好听。
苏幕遮和我提过地藏之后的一场战争,我替他挡了必死的一刀。
失去意识的我被祭祀时殷红的护城河水吞没。红鲤叫醒了我。我睁开眼就看见红鲤那张哭花了的脸。我亲吻了红鲤。红鲤回应了我。我脱掉了红鲤的衣服。红鲤脱掉了我的衣服。我看着红鲤的眼睛说,我要你。红鲤看着我的眼睛说,好。
在我将所有的负性情绪宣泄殆尽后,红鲤躺在我怀里。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抚摸着我的胸膛。在我穿好衣服即将离开的时候,红鲤从背后抱住了我。她毫无征兆的哭了。然后告诉我说,你胸口的那只桃花少了一片花瓣。
直到第二次,我替司马也挡了一刀,胸口的花瓣又少了一片。我才明白,当时的红鲤有多么的难过,又是多么的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