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俱乐部在创意产业园举办了一场露天音乐酒会庆祝俱乐部成立一周年。数百对丁克,融入蓝天、绿树、碧水、喷泉之中,是何等的壮观又是何等的悠游,恍若世外桃源。大家尽情嬉戏,放肆地喊叫,抛啤酒罐,随手摘下露天摆设的花坛里开得正艳的郁金香,给认识、不认识的女人戴上。
郭加、丽娜还有关欣组成了一个夜莺组合,一点不亚于上春晚的那些什么刚出道的鸟组合。三个风华正茂的女子,穿着足够性感的演出服,足够挑逗地蛇扭着火热的躯体。乔健是贝司手,许少锋是鼓手,杨扬是电吉他手,他们一派青春、帅气,刚劲十足。台下的丁克们也情不自禁舞动起腰身,踏出自由、洒脱的舞点。
华子虽然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但执意还来参加。在杨扬的保护下,在台下轻歌曼舞。她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加入丁克俱乐部给她和杨扬带来了福气。否则,她不会认识这么多可爱的朋友,也不会就此改变自己一生的命运轨迹。
丽娜就那么光着头,进入了忘我的音乐世界。因为化疗,她的头发掉得很厉害,头顶基本都秃了,她干脆就去理了个光头。本来她打算戴顶牛仔帽或者裹个头巾什么的,免得让不明究里的人误解。但又没有特别令她满意的。她想,她的头型挺不错的,就让大家欣赏一下也不妨。郭加和关欣当然不反对,丽娜能参加,已经让她们喜出望外了。
就在临举办音乐会的前一天,丽娜要去跟郭加、关欣做最后的彩排。程昆说,你就别去参加了吧!干吗不参加?说不定明年我想参加都参加不上了呢!
程昆语塞。那你就不要上台了吧!
不上台还去干吗?郭加、关欣缺了我还组什么合呀。我不想让她们觉得我在关键的时候掉链子,更不希望别人照顾我、怜悯我!
我要活得灿烂,活得敞亮。我可不想因为自己得了病就成天寻死觅活,萎靡不振,弄得大家也跟着我紧张兮兮的。包括你,程昆,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不要成天围着我转,把我当成一个病人、废人!
求你了,就让我潇潇洒洒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好吗?
程昆没有听完丽娜的话,人已经蹲到地板上,用手捂住脸。泪水从他的手指缝中不住渗了出来,又无声地滴落到地板上。他死劲抽动了几下鼻子,拭去泪痕,颤抖着嗓音说,我保证,我保证不再这么没有出息!我们一起坚强地面对!我应该做得更好,是的,我应该做得更好!
丽娜早已走出了大门。
一轮热烈的歌舞过后,刘茵宣布,请出朝阳区公证处的公证员。
又是公证!台下有人窃窃私语。
看到台下有些骚动和不解,程昆主动跳上台补充说,今天我们请来公证,意义非凡,它将从两个方面,见证丁克俱乐部一周年的新生!
第一组要公证的是———解除公证的公证。
十九对上次参加公证的丁克,依次排开,手挽着手步上舞台。
在公证员的见证下,平和地解除了各自双方团购墓地的协议。他们对天盟誓,发自内心去守护幸福,忠于承诺,而不是用法律的镣铐,锁住彼此的身躯,更不必用法律的束缚,纠缠于财产的归属。不管将来发生怎样的变故,曾经的相知,曾经的倚靠,就足以告慰彼此。
第二组要公证的是———“三合一”募捐———捐祥坤陵园丁克墓区维修基金、丁克希望小学和丁克爱心医院。
华子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了。经过这次仪式后,他们不再是丁克俱乐部的正式会员了,但依然是大家的知心朋友。
华子杨扬首先表态,他们要第一个捐丁克墓区维修基金。尽管我们将很快告别丁克的生活,但我们的心,还跟大家在一起。
丽娜平静地说,如果她不幸提前光荣了,她将把自己的遗体捐给协和医科大学供教学解剖用。
程昆说,我也捐遗体,还有眼角膜。
祥坤陵园的徐主任照例还是被刘茵请到了现场。一年过去了,祥坤的名声不仅在全国,而且在世界都声名远播。他说,自己很感动,也很激动。他决定,将丁克墓区再扩大一倍。同时,在台地上另辟出一块特殊的墓区———给那些曾经是丁克,又因为种种变故而不再是丁克或不再方便葬在丁克区的人一个特殊的礼遇。好让曾经在一起,而后又别离的人,依旧能相互守望。
这好像语焉不详,比较隐晦,不大好把握。王星站在台下的草坪上私下对程昆说。
程昆说,混沌其实才是万物的真理。比如现在,他已一身轻,站在正改造成卡通游乐园的项目上,脚下的土地依旧是那么坚实。而自己的心情,居然慢慢接受了这个现实。
冬季来了。三九过后,京城飘下了久违的第一场大雪。以雪花的姿态,把空气中的污渍与风尘包裹在里面,以洁白的形式,将一切污秽和一切障碍覆盖。
程昆很久没有用“灰狼雪痕”的网名发微博了。他想起第一次在祥坤陵园刘茵王星夫妇约大家实地考察墓地尴尬的情形。他发了一条微博:雪中祥坤谁能与共。
刘茵正编辑新一期俱乐部电子杂志,第一时间就看到了程昆的微博。
她内心一颤,马上放下手里的工作,走到王星的书房。快,我们去看雪中的祥坤!
两人开了车到了祥坤,一片皑皑世界,恍若琼宫仙境。满眼的洁白,你根本分不清台地上、扇沿和平地上高低错落的差别。
两人来到丁克墓区。在吴耀晖和田宁还有龙树的墓碑前,一个人影立在那里,从头到脚披了一层雪绒花织就的披风。近前一看,是程昆!
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程昆转过身来说道。我忽然悟到,只有这个时刻,才最能体味陵园的美丽和真谛!还记得你们当时费尽口舌好让他们相信,厮守在一起,比用金钱购买一块位置更好的墓地有意义吗?可没有一个人不怀疑你们的动机!现在来看,在雪国中,这里,平地上的一切,与台地上的又有什么区别呢?我们想保持自己的纯洁性,丁克一族的纯洁性,可在雪的世界里,它却没有了意义。雪,最擅长的就是掩埋一切然后融化一切。
一个生命安详地结束了。
丽娜握着程昆的手,深情地说,我去后,你一定要再找一个人陪伴你。就把我葬在台地上吧,我要永远守望着你们,为你们祝福,不要让我失望!
程昆强忍着不让泪雨滂沱。
丽娜又转过头对刘茵说,加入俱乐部真好,让我懂得了许多,我很快乐!刘茵紧紧握住她的手,泣不成声。那天,你应该体检的,早发现了就一定没事的!
丽娜摇摇头,坚定地说,我不后悔!
在同一个医院,另一个生命此时呱呱坠地。
华子坚持一定要自己生,说什么也不接受剖腹产。她说,她要体验诞出一个新生命的痛苦与艰难。在强烈的宫缩中,她疼得大汗淋漓,打了止疼针也不管用。杨扬半哭丧着嗓子央求她,华子就是不放弃。坚持了一天半后,凌晨七点,一个小男孩脱出了母腹,来到了人世。杨扬给他取名杨意,意外的意,他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一个意义非凡的果实。
刘茵对王星说,自己想出去散散心,最近心里好累!
你早应该出去看看。王星说。自己去,还是有伴?
和关欣一起,我们先去地中海,再一直向北,到北欧,我一直向往北极的冰原。
好呀,我也有时间去完成我的夙愿了。我要加入我师兄的考古队,去徒步走一遍北齐的长城。
那俱乐部呢?
就交给郭加和许少锋他们吧。相信他们会为大家看好这个家。
或许应该给俱乐部改个名了。
叫什么?
一个能超越世俗情感、生离死别的圈囿———就叫丁克公社吧。
一个开放的格局,随时演绎着离别、出走和回归。而不管高居台地还是蜗居平畴,有灵魂相互守望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