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太爷是重外孙拉着平板车,送回我们马寨的。他出走的这两个多月,差不多把各种车辆都体验了一遍。七太爷终于又一次回到了家,远方的亲戚也重新接上了头,家里人当做节日庆祝。寨子里的人听说后,也来了不少,知道了老人家要到西乡赵集看的“稀奇”,不过是百年前就已经出现了的火车。中国的工程师詹天佑指挥修铁路的时候,七太爷还小,还不懂事,以至于到了这个年代他才看到了火车,还当做“稀奇”宝贝,实在让人不可思议。重外孙断断续续地讲了七太爷这次失踪后的一切奇遇,大家听了都非常高兴,因为终于实现了七太爷多年的夙愿。
重外孙走后,七太爷突然变得异常衰老,没病没灾的,食量锐减,吸旱烟袋也停止了。入冬后不久,连路也不会走了。小宝奶奶给他加了一双棉被,怕他受不了寒冷。每顿饭都由小宝和他妹妹们送去吃,后来还要用调羹一匙一匙地喂。小宝的奶奶说:“这老头子,就像一个老面瓜,怕是要熟透了。”
招工
年轻人的心,是躁动不安的。他们的心关不住,总想走出大山,开辟新的天地。男青年走出去的途径只有三条,招工、当兵、上大学。在修淮唐小铁路的时候,大家满怀对招工的企盼,拼死拼活地干了五个多月,什么也没有捞到,灰溜溜地回到了家里。寨子里的年轻人刘继太、孙丙申、秦建国们,彻底绝了当工人老大哥的念头,在心里压抑了好多年。没有办法,只得娶妻生子,伴着山峦,伴着坡地,伴着土坷垃,赶着牛车,扶着犁子,拖着石磙,过着祖祖辈辈一成不变的日子。
女青年比他们多了一条出路,就是嫁到工人家里去。凤姑的二姑远嫁给了县城里一个工人,每次回娘家,一身城里人的光鲜打扮,说的是一口流利的城里人的官话儿,还会带来一大堆新鲜的礼品,让凤姑的爹妈喜得合不拢嘴儿。她大姑嫁的是一个农民,回娘家也常常提着一竹篮子白面蒸馍,受到的礼遇就比二姑差得远了。所以,大姑离娘家虽近,却很少回娘家,二姑虽远,隔三差五地经常回来一趟。特别是自从二姑把凤姑说给了县城的人家以后,寨子里的姑娘们,没有人不羡慕凤姑的,她们更看中的是二姑说媒的能力。她们的父母期期艾艾地挤到凤姑家,纷纷托二姑在县城里,给即将成年的丫头找婆家。二姑也乐意当红娘,可以成人之美,还可以收两边的谢仪。经过几年不懈的努力,还真的把五六个漂亮的山妹子,说到了县城或县城近郊。因此,上凤姑娘家求二姑的人更多了起来,二姑成了我们寨子在外边的专职媒婆。那时不时兴自封官衔,要不,二姑完全可以给自己戴一顶“婚姻介绍所所长”的帽子。
寨子里的男青年们明明知道,嫁出去的姑娘们,即使嫁不到城里,也未必属于他们,说不定还会嫁到其他村庄,但依然恨凤姑的二姑回娘家当媒婆。只要听说她回来了,就有年轻人恨恨地骂道:“人馋说媒,狗馋舔灯,咱寨子里的女甫志高又回来了。”(注:甫志高是电影《红岩》里的叛徒。)嘴赖的发旺哥也要乘机捞一句:“气死你们这些鸡巴娃子,有二姑在,好闺女到不了你们日!”
在七太爷回家以后衰老缠身的日子里,公社给我们大队下达了四个招工指标。其中有三张是合同工,一张是亦工亦农。这四张让多少年轻人拿着发烫的招工表格,没有跟群众见面,就让大队干部们给瓜分了。
支书刘庆典的堂侄子刘继贵、大队会计的儿子刘庆堂,去了县里的丝钉厂,治保主任张群柱的女儿张灵玉,去了县里的棉纺厂。只有一个例外,就是老曾家的小儿子曾狗留,也被招工进了县城东边十几里地外的砖瓦窑场。
那年头,提倡“狠斗私字一闪念”。可在实际上,大队干部们的私字根本不需要一闪念,而是根深蒂固地存在于脑子中。在支部班子开会研究定人的时候,人人盘算着,怎样才能把自己的孩子安排当工人。定了刘继贵、刘庆堂、张灵玉后,不料支书刘庆典说:“老曾家的大儿子是当年修水库的英雄,把生命都献给了革命事业。多年以来,我们从来没有给予什么特殊照顾。这次让他的小儿子曾狗留去顶亦工亦农的指标,也算是党组织的一点关怀。”道理是冠冕堂皇的,几个大队干部纷纷表示同意。但他们心里如同明镜,都知道刘庆典跟老曾家的女儿曾巧兰打得火热,要是不让曾狗留去当工人,曾巧兰要不把刘庆典的小弟弟咬下来才怪。见刘庆典这么表态,妇女主任葛华嘴张了几张,也没有敢把自己儿子的事情说出来。刘庆典和她也有一腿,安慰葛华说:“小婶子,我知道你的心思,庆立还在初中读书,他的事儿,等下一次机会吧。”
等寨子里的其他年轻人知道这件事儿,已经到了这几个人要走的时候了。大队的红卫兵组织,已经不满足于接受刘庆典的领导,公社领导和刘庆典的地位摇摇欲坠。于是,挑头闹起来的是红卫兵头目刘继先。他带了一群红卫兵到大队部找刘庆典说理。刘庆典对刘继先说:“日你妈,闹啥?不想活了?你当我不知道你的那些丑事儿?你有啥资格当工人,真是扳着屁股亲嘴,不知道香臭!”也不知道刘继先有啥把柄让刘庆典拿着,气势汹汹的刘继先马上蔫了,嘴里嘟囔着:“庆典叔,大鸣大放大字报,你咋不叫人提意见?理不顺气死旁人嘛,他曾狗留凭啥法当工人?”刘庆典说:“你哥当民工死了吗?要是你哥死了,我现在就向公社争取招工指标让你去!”刘继先知道自己没戏,边走边说:“当个工人有啥了不起的,叫我去,我还不干哩。”刘继先一撤退,一群年轻人立刻作鸟兽散了。
刘庆典亲手导演了我们大队夺权的闹剧以后,把刘继先扶了上来。刘继先虽然是夺到了领导权,心里明白这权是怎么夺过来的,胳膊拧不过大腿,大队的领导权,仍然在刘庆典的操纵之中。有一次,元叔对小宝和孙二孬说:“刘继先算什么红卫兵司令?不过是刘庆典的‘提猴儿’(木偶戏,我们那里叫‘提猴儿’),啥家也当不了!”小宝说:“我明白了,就是书上说的‘儿皇帝’、‘傀儡’政权!”元叔对小宝的悟性很赞赏,忽然警觉起来,又对他俩说:“咱们今天议论的,不要让高恩典知道,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们马寨小学,每年都会有四五个学生考入初中。这一年,因为闹“文化大革命”,初中和高中都没有毕业生,到1968年年底,积了三年的学生,才一道毕业,这个特殊时期的高中毕业生,称作“老三届”,初中毕业生,称作“小三届”。葛华的儿子刘庆立,就是该毕业而没有毕业的学生,刘庆立没有领到初中毕业证,本来打算滞留在学校继续闹革命,葛华觉得不合算,还怕他参加武斗把小命丢了,说啥也不让刘庆立再去上学。她想,凭着自己和刘庆典的交情,刘庆典总会想办法,把自己的孩子及早安排工作,当然最好是当工人。这一次,由于没有给安排上,有一段时间,她对刘庆典的温度快降到了冰点。过罢年,刘庆典对夺了权的大队红卫兵司令刘继先说:“先让你庆立叔当民办教师吧。”刘继先马上点头同意。
同期的初中学生,还有刘继昆、刘继华、崔淑云和孙长运。崔淑云的妈妈听说刘庆立当了民办教师,也找到刘继先,想让他把自己的闺女安排到学校里,刘继先说:“没有指标了,等等再说吧。”谁知三年以后,小公社并成大公社,我们寨子划归高楼人民公社,每个公社办一所高中,这几个初中毕业生,有条件去读高中了,反而成了好事儿。只有刘庆立恋着自己已经到手的位置,没有去上高中,当刘继昆、孙长运和崔淑云高中毕业以后,程度最差的刘继昆被推荐上了大学,成了工农兵学员。恢复高考后,崔淑云已经嫁人,依然自强不息,和刘继华、孙长运一道考上了大学。崔淑云毕业后,到我们县第一高中任教。孙长运公派出国留学。刘庆立说起这些儿时的朋友,后悔得肠子都要发青。
当了工人的刘庆堂、刘继贵和张灵玉,确实风光了一阵子。吃上了商品粮,领到了薪水,穿上了工作服,肚里的油水多了起来。只有去了县砖瓦窑场的曾狗留,差一点辞职不干。因为他干的仍然是跟泥巴打交道的事情。吃的倒是不错,正应了“卖鞋老婆赤脚走”那句老话,他们住的房子实在太差劲儿,墙是工人们用土坯子摞起来的,连泥巴也没有用,房顶是三角铁和钢筋搭成,上边盖了一层石棉瓦,一下雨直漏八淌的。三十多个人挤在一个大通间里,经常丢东西。一个公社的人抱成一个小团体,搞不好就要打起来。曾狗留想,日他妈,这哪里是当工人,简直是坐劳改!
到了一个星期天,曾狗留跑到县城里,去看刘庆堂和刘继贵。他对看大门的好说歹说,才让他进了工厂,轰轰隆隆的响声立刻让他头疼。见到这叔侄俩,更让曾狗留大失所望,他们在一个车间,干的活儿是往烘炉上拉盘圆儿(圆盘钢筋的别称),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到了烘炉前,被火烤得脸漆黑。他们中午留他到工人食堂吃饭,每个人抱一个盆子,筷子上一股铁腥味儿。到了他们的住室,是一间漆黑的房子,挤了八个人,一屋子都是汗酸和脚臭味儿。这几种味道熏得曾狗留脑子发木,心想,这两个人还不如自己在野地里干活痛快。罢罢罢,生成是鸡子,上不了高门台!回到砖瓦窑场,倒是安心地当起了苦力工人。
在棉纺厂干活的张灵玉,也好不到哪里去,回家探家就不想再回厂里。她对妈妈哭着说:“妈,你看看,我的腿都跑肿了!”她妈既心疼,又无可奈何,安慰女儿说:“去吧,孩子,不吃苦中苦,难熬人上人。你看咱们寨子里的年轻人多么羡慕你们!当工人到底比当农民强多了。”张灵玉想想也是的,寨子里的几个小姐妹嫁了人,很快成了抱孩子、喂猪、纺花、织布的农村妇女,体形也变得让人不忍目睹。于是,她又回到厂里,咬紧牙关,干了下来。
赌
入冬以后,场里地里一扫而光,没有什么农活可以干,几千年来,农民们都在此时进入了“冬闲”状态。尤其是东北三省的农民,到了冬天,更要躲在屋里几个月,叫做“猫冬”。因为人类不是冷血动物,不可能像蛇那样蛰起来,于是就像猫一样,卧在温暖的土炕上打瞌睡,哪管外边狂风怒吼、冰天雪地。
在我讲述这些故事的核心时段,上级号召“农业学大寨”,冬闲就变成了冬忙。我们大队首先要组织八个生产队的劳力,集中干一项大工程,主要是修水库、搞梯田。
到了这个时候,全大队的男女老少一齐上工地,背着镢头、铁锹、扁担和抬筐,男人们腰里束着草绳,女人们系着方头巾,大家嘴里向外哈着白气干活。八面红旗迎风招展,大队文艺宣传队的锣鼓也上去助威,好不热闹。干起活来,英姿飒爽的男女青年们,嘻嘻哈哈,相互嬉闹。更多的群众是在“磨洋工”,目的是为了挣工分。到了休息时间,男人们纷纷躲到背风向阳的土坑里抽烟袋,女人们则另扎一堆儿,说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一边说,一边“刺棱刺棱”地纳鞋底子。
“农业学大寨”是当年不得不搞的工作,因为我们寨子位于公社所在地,“天子脚下,皇城根儿”里,公社领导就在身边,只有做得轰轰烈烈,才能经得起公社领导的检查。由于我们马寨年年干得突出,还登过《唐都日报》,称我们马寨是唐都的大寨。其他大队就没有我们马寨这么动真劲儿了。因为所有的工程,差不多都是劳民伤财的。山穷了,水就恶,年年修,年年毁,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就是说,冬天干的工程,过了夏天,往往水毁得不像样子,到了冬天还得重新做起。
大队搞完了,生产队里也有一些小型工程。主要是垒石堰、整修牛车道路。这些活儿,在贵亭叔的心里有一本账,安排得比较扎实,实用得多。群众干这种活儿,比干大队的工程还要卖力一些。
你不要以为整个冬天人们真的都在忙,其实大呼隆一阵子后,还有很多闲暇时间。“人闲生是非,驴闲啃树皮”,最应该破除的“四旧”赌博,却没有从根本上得到破除。我们寨子的红卫兵司令刘继先,就是一个在赌场上响当当的人物。
那时候,破“四旧”破得最彻底的是扑克牌。
扑克牌我们那里叫做“纸牌”。按说这种“舶来品”是洋玩意儿,不应该归为“四旧”之列。可是,到了那个年代,印刷厂不印了,商店里不卖了,手里的烧掉了,兴盛一时的纸牌就绝迹了。元叔这个人自卑,从来不和无所事事的年轻人扎堆儿,什么牌也不会玩。要是他会玩纸牌,也不至于一直用自己创造的念法去钻研平面几何。在他不知道英文字母如何念的时候,寨子里的年轻人对纸牌上的“A、J、Q、K”早已烂熟。不过念法也不标准,“A”念作“尖儿”,“J”说成“丁钩儿”,“Q”说成“炸弹儿”,只有“K”的念法最正确,说成是“老开”,“大王、小王”说成“大鬼、小鬼”。这可能是我们祖先创造象形文字的办法,融入了我们这些后代的血液里,大家望形生意,杜撰了一套新的叫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