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11月17日,是著名作家路遥英年早逝八周年纪念日。8年来,我曾把《路遥文集》认真地读了一遍,我曾详细阅读过许多悼念他的文稿;我也曾在清涧县石咀驿国道边《路遥故里》纪念碑旁静静肃立过;我还曾在延安大学文汇山上路遥墓前敬献过野花束……然而不论怎样,连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八年来我一直思念着路遥和他作品中的人。
我是在70年代初就知道路遥的,那时我曾看过他与谷溪合著《延安山花》小诗集,听人说过他写“县里召开文代会,指名道姓让我去,让我去我就去,一定要好好开好这次会……”诗稿的情况。后来听说他上了延安大学,当了工农兵学员,再后来就是看他的处女作《惊心动魄的一幕》。当时我在县人大办工作,听本单位文友讲秦兆阳主编的《当代》文学杂志刊载了路遥的一篇中篇小说,急着要看。听说县工会图会馆有,去了人家早借出去了。又专门跑到邮电局报刊发行组那里,查询得到当年全县只订阅八份《当代》,三份在公社,县上也只有五份。当时我按发行组同志提供的线索,找到水保局一位同志那里。借到这本杂志。当我拿到这本杂志时,真有“初闻涕泪满衣裳”那种感觉。那位同志神秘地告诉我,本县一位“县令”曾向他借过这本杂志,他未曾借给,一定要替他保密,并且反复叮咛,几天内必须还他。我爽快表示坚决办到,并且保证几日后一定完璧归赵。我是连夜看完第一遍的,第二天接着重读一遍,看完后真惊心动魄,非常兴奋,格外自豪。兴奋是路遥写出了这样好作品,过了一次好小说瘾,自豪的是又一位陕北人登上了文学大雅之堂,路遥真是陕北男子汉!看完后我又猜中那个“县令”要借那本杂志的谜:他是小说中的一个模特,为了收回集中掌握,缩小对他的影响。本单位的文友看完后,两人交谈读后感,让我们老主任听见了,他是位38年的老干部,从来不看小说,出于好奇也阅读了,然后我把杂志还给了人家。
以后路遥每有大作,我总想方设法地去读,读一次对路遥的印象更加深一层。《人生》在全国的轰动,更轰动了沉睡多年的陕北黄土地,使三秦大地文学大军雄风重振。记得1987年夏,胡采、王汶石等老一代作家来靖边采风时,胡采在座谈讲话中多次提到路遥。他讲的有一件事,至今我历历在目:柳青是你们陕北人,和我们相处了几十年,但我们谁也没写出关于柳青作品来,我们《延河》编辑部调来不久的路遥,仅仅当“创业史”发稿责编,和柳青有过接触。有次我们去医院看望柳青时带了他,我们去了和柳青交谈,路遥作为小字辈在一边仔细听我们谈,回去了不久写了《病中的柳青》,发表在《延河》上,可能你们看了吧,写得很好很实在,这不要说是与柳青接处不多时一个青年人,就连我们这些老家伙也难写出这样关于柳青好的作品来,路遥是个不简单的难得的文学新秀,路遥会成为知名的作家!胡采的话讲得是对的,路遥不正是按柳青说写陕北体裁伟大作品,写出了不朽之作《平凡世界》的吗?他不正是茅盾文学奖的获得者吗?路遥把最强烈的感动,视为如同风暴中心,然而他不仅是呼啸倾听,而是奇异的静默后,把它写在纸上字里行间,人们读他的作品时有安安静静的蓝天的那种高度幸福的艺术享受,有时是风风火火如战争的硝烟弥漫,战火连天的心底震撼。
路遥的生命是短暂的,短暂生命中充满了苦难,《惊心动魄一幕》和《在困难日子里》,正是写他埋得很深的一种心灵历程。路遥作品中写过许多家,然而他自己却没有一个完美的家。记得朱合作同志曾讲过一段他与路遥在榆溪河畔散步情况,路遥说:天蓝蓝,树绿绿、水潺潺,风煦煦,在这里盖几间房子,老婆娃娃一起多快活……,这说明路遥渴望他有一个好的家庭,然而不论是清涧还是在延川老家,都过着艰辛的生活。就是成了作家,他组成的家庭也是不幸的,他过的生活是艰难而困苦的。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断地构思,连续地整理,一篇接一篇,一本接一本地写作着,艰难而痛苦地写作着,这种毅力和信念是难能可贵的,是平凡而伟大的。我内心极为仰慕他的人品、知识和才华,社会对他尊敬也是对他品性才识的肯定与赞誉。
生活是个万花筒,五花八门无奇不有,路遥短暂生命中,有过短暂的春溪湍流,有过艰难的蜗牛缓行,有过丝丝的蜂蜜甘甜,但应该说大都却是像梅子一样酸涩,就这样他仍然很坚强,用超人的毅力,画完了自己残酷壮烈的人生圆圈。这个圆圈光华闪耀,银质作边,金质作轴,但如今被厚厚的铁锈包围乃至覆盖了。生命的可悲不等于品质和人格的可悲,应该肯定地说,路遥的品质和人格是伟大的,他的著作是不朽的,是永恒的。路遥的英年早逝,给我们一个深刻教训是,党和政府对高级知识分子,特别是有贡献的人才要倍加爱护,如同路遥给人类和社会贡献可以说如果桨一样多,而党和人民给他回报可以说像镭锭一样少,就这样他无悔无怨地悄悄走了,这怎能不让人伤悲和痛心呢?假如他能再活十年二十年,谁能估计出他能为人类做出多少更巨大的贡献呢?
在这篇文章里,我还想提及一件与路遥接触的事。1987年底,我到地区参加文联会议,听说路遥在榆林宾馆写《平凡的世界》,那时我正在县主编办《芦溪》小刊,想请他题词,顺便再见见这位让人仰慕甚久的人。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地区艺术馆的朱合作同志,合作是个热心肠人,他和路遥是同乡,而且关系又好,他说:“你的想法很好,我先拿几本《芦溪》与他预约一下,让他安排个时间。”
会上时任地委宣传部部长王效佑告诉大家,本来这一次会想请在榆林的路遥同志参加,他最近写作很投入很辛苦很忙碌,每天工作十三、四小时。具体生活规律是:每天9点起床,洗漱后开始写作,写到11点半到食堂吃午饭,饭后街上转1个小时,回来午休1个小时,从下午4点到6点写作,晚饭后提一暖壶宾馆食堂炊事员专门为他准备的绿豆小米米汤回宿舍,有预约客人会客,一至两小时,没客人时写作,直至深夜一点,喝完米汤继续写,写到3点至4点才休息。知道这个情况后,我很后悔让合作对他的预约,当即与合作商量辞退预约,合作告知我路遥看了小刊后兴趣很大,已决定今晚见面。
我们见路遥是在晚饭后,一进房子他很热情,有一见如故的感觉。我们开始谈人情风土,接着又讲起信天游,最后谈到办刊物的事,我把想按三边分区原所辖县联办刊物事也告诉了他,他听了连连点头说:“好,好,好!”这时合作提起了题词话题,我才记起正事,忙接着说:“给您添麻烦了!”路遥同志说:“这哪能说是添麻烦呢?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们刊物虽小,气魄挺大;要办成培养本地作者的摇篮,我一定要给你们写几个字,今天拉话时间长了,来日我写好后由合作转给你!”
两天后,合作同志拿来了路遥为《芦溪》题的刊头和题词。路遥题词是:三边多豪气,芦河有绵情。他的题词虽不是广汇古今书法精华,但雄健刚柔的墨迹,看出一个名作家对地方小刊关怀与支持,看出他强烈的文学情感和孜孜不倦的生活追求。
从以后悼念他的文稿中得知,路遥在题词的时候,已知道自己得了难以治愈的病,但他凭借着顽强的毅力,仍倾尽心血完成了百万字的专篇巨著《平凡的世界》。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路遥是一个刚毅执着的作家。他以“老老实实写自己的东西,走自己的路”为信念,从不为他人左右,他是黄土地上成长起来的作家,始终对黄土地,特别是陕北有着深深的眷恋之情!
路遥英年早逝八年了,喜看今日三边的确多豪气,细听今日芦河实在有绵情;豪气的三边,绵情的芦河有多少话想对路遥讲,想对路遥说,可他再也听不到看不见了,但陕北的老人娃娃青年人、干部工人农民们、所有父老乡亲们,陕北的山山峁峁、沟沟岔岔、坡坡渠渠、水水泉泉都会永远铭记着路遥!
2000.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