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互相询问，询问什么？询问那重大的消息，就是他们所争论的消息。绝不然！他们将来就知道了。绝不然，他们将来就知道了。难道我没有使大地如摇篮，使山峦如木桩吗？
———节选自《古兰经》
一天清早，在寺门跟儿喝汤的人们突然感到气氛十分紧张，老日们全副武装在街上巡逻，逢人便拦住搜身盘问，寺门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盘善一边卖着羊蹄儿，一边压低声音说：“出事儿了。”
马老六：“出啥事了？”
盘善：“夜隔①晚上，鼓楼顶上的太阳旗被人换成了青天白日旗，站岗的老日也被人给宰了。”
乌德：“乖乖，啥人干的？胆儿恁大。”白凤山：“这才是个开头，好戏还在后面哩。”沙二哥：“该宰，咋不多宰他几个？”
马老六：“小点声中不中，冇瞅见老日们眼都是绿的，不想活了。”
封先生推了一把鼻梁上的眼镜，不动声色小声地说：“报上说，武汉失守了。”
“啥？武汉失守了？”喝汤的人都十分惊讶。
封先生轻声感叹道：“陪都换到重庆喽。”
听到武汉失守的消息，沙二哥扔下喝了一半的汤起身去了艾家。他还冇进艾家的院门，就听见艾大大一边用药碾子碾着药一边哼唱着祥符调：杨大郎文武双全真出众杨二郎杀法韬略比人能杨三郎善使宣华斧杨四郎练就的杀法精杨五郎长就的罗汉相杨六郎一人能挡百万兵就数七郎年纪小他是一个杀人精又能杀来又能冲杨八郎带俺一支令押运粮草离汴京……
艾大大心驰神往地唱着，丝毫冇察觉沙二哥已经进了院子，而且站在身后听她唱了半晌的戏。
沙二哥在艾大大身后轻轻叫了一声：“艾大。”
艾大大一扭脸：“我的儿，你吓孬我了。”
沙二哥：“恁老在唱杨家将保家卫国，就不怕老日们听见？”
艾大大笑着说：“腌臜孙们，他们要能听懂祥符调，这祥符人都得会说日本语，祥符人要是都会说了日本语，那成啥了，咱是哪国人？别发他的迷。”
沙二哥：“你老恁高兴，是不是俺三哥有消息了？”艾大大急忙起身去关上了院门，低声说道：“夜隔晚上恁三哥回来了。”沙二哥一惊：“他人呢？”
艾大大：“又走罢了。”
沙二哥：“去哪儿了？”
艾大大：“听说了吧，夜隔半夜鼓楼上的日本旗被人换了。”
沙二哥：“听说还宰了一个老日。”
艾大大的声音很低：“我约摸着，是恁三哥干的。”
沙二哥睁大眼睛：“真的？”
艾大大：“夜隔半夜他回 来的时候，褂子上有血，我问他咋弄的？他说宰了一头猪。”
沙二哥：“俺三哥冇说啥时候还回来？”
艾大大：“恁三哥说，国军一时半会儿可能还回 不来，不过早晚要回 来的。”
沙二哥冇再多问，他帮着艾大大把碾好的药装进袋子里，又把水缸里的水打满，能干的体力活统统帮着干完之后，才离开了艾家。当他临出艾家院子门的时候，艾大大叫住了他，把一个药方塞进沙二哥手里，说道：“恁妈告诉我，汴玲得过产后风，身体老不得劲，按这个方子吃上几剂，保管冇事儿。”
沙二哥：“艾大，俺三哥要是再回来，让他一定要找我。”艾大大：“知，知，放心吧，我一定把你的口信捎给恁三哥。”又过了一夜，早起寺门跟儿的人们在喝汤的时候，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西川的宪兵分队和另外又增派的一部 分老日，把艾家围了个水泄不通，寺门跟儿的人们在远处张望着，有人低声在说，艾家老三进城杀了日本兵，暴露了，老日们是来抓艾大大的。
西川率领日本宪兵闯进艾家的时候，看见院子里的药碾子上撂着艾家老三杀老日时穿的血衣，人去院空，艾大大去向不明。这时沙二哥才恍然大悟，他怎么就冇想到，艾大大碾恁多的药就是为了远走高飞啊。这个老太太真是太了不起了。
艾大大不显山不露水地跑了，这让沙二哥大松了一口气，他嘴里不由自主哼唱起了《空城计》。
汴玲：“恁高兴？”
沙二哥：“当然高兴。”
汴玲：“艾三是军人，咱是老百姓，比不起。”
沙二哥：“啥比起比不起，对我来说也是早晚的事儿。”
汴玲：“你可别胡来。”
沙二哥：“赖孙说瞎话，我真想胡来！”
这两天沙二哥和寺门跟儿的人们都显得特别的愉快，凑在一起推起了牌九。
马老六一边手里捂着牌九瞅着一边说道：“我知艾三摊为②啥暴露的。”
盘善：“摊为啥？”
马老六：“去第四巷嫖窑子呗。”沙二哥斜着眼：“你瞅见了？”马老六：“我那天晚上路过第四巷。”沙二哥：“路过第四巷？”
马老六：“对啊。”
乌德：“你也去嫖窑子了吧？”
马老六：“滚蛋去，我哪有钱去嫖窑子。”
盘善：“你敢说你冇去过？那天你还跟我说你去过。”
马老六：“我说我是陪三哥去过。”
盘善：“你说封丘来了个滋腻③的，俩那，可大。”马老六的脸一下子红了：“我，我是听三哥说的。”尔瑟一旁证道：“你冇说是听三哥说的，你说是你瞅见的。”马老六：“我是听尔瑟说的！”
尔瑟一下子跳了起来：“我啥时候跟你说的？你个孬种嘴里就冇一句实话，去就去了，别说瞎话！”
马老六：“我要去过我就是孬孙！”
沙二哥：“中了，嗷嗷个啥！不怕丢人，也不怕丢命？”
几个弟儿们都不敢吭了。
沙二哥低声地：“老六，你跟我说实话，那天晚上你真的瞅见三哥了？”
马老六支支吾吾地：“我冇瞅清，第四巷里的脚灯只照路不照脸，我是压走路的姿势上瞅有点似艾三。”
沙二哥一把撮住马老六的衣领：“这事到此为止，你要再敢跟别人说，小心我拆坏④你！”
马老六：“我知。”
此时此刻的沙二哥一心就盼着国军能打回 来，可国军却一点消息也冇，好不容易把艾三盼回 来了吧，宰了一个老日他又窜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消息传来，土肥原贤二的部队要撤出祥符城了。
剩余在祥符城里的日军真的往西开拔了。当一队队的日本兵扛着三八大盖压学院门那条街经过的时候，寺门跟儿的穆斯林们都跑出来站在街边看。挎着指挥刀的西川也站在路边不时地向经过的日军队伍挥手相送。
盘善、乌德、尔瑟、白凤山、马老六等人不时地用眼睛瞟着西川，他们纳闷，这个卖尻孙咋不走呢？
西川不但不走，他的宪兵分队又扩军了，连沙家煮肉的作坊里都睡进了日本兵。西川表面轻松其实心里一点也不轻松，他明白，目前整个祥符东城的治安防务重任都压在了他的肩头，祥符城外“匪患”不断，祥符城里表面看着相安无事，但稍不留神那些“良民”就会变成“暴民”，就在往西开拔的日军大队刚出了城门时，一个留守的日军军曹在解大手的时候不知被谁拍了一黑砖，一头栽进了茅厕池里。
送走开拔的部队之后，西川朝东大寺的大门走去。当西川径直往东大寺院里二门走的时候，被尚社头叫住：“等等。”
西川停住脚瞅着三步并两步跑过来的尚社头。尚社头满脸带笑地：“恁不能带枪挎刀地进寺里。”西川：“为何？”
“亏你还信奉伊斯兰教。”尚社头用手指了一下天空，“真主瞅着呢。”
西川一笑：“我又不在寺里宰人。我看不是真主瞅着，是你瞅着吧？”说完后大步走进寺院里。
海阿訇压大殿里疾步而出挡住了西川的去路：“不中，不中，携带刀枪的人是不能入清真寺院的。”
西川笑道：“我是教民，何以就不能进清真寺呢？”
海阿訇：“你是教民，当然能进寺里，但不能带着杀生的玩意儿进来。”
西川：“海阿訇就不杀生了吗？就没宰过鸡杀过鸭？”
海阿訇：“我宰鸡杀鸭是为教民平安，是真主的旨意，长官可不能与我相比啊，你干的不是宰杀鸡鸭的活啊。”
西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把佩带的指挥刀和手枪从身上摘下扔给海阿訇，说道：“我遵守伊斯兰教的教规和风俗，今天我想听你给我讲讲这个东大寺！”
西川的宪兵分队在寺门跟儿驻守已经有一些日子，但是进东大寺他还是头一次。他在海阿訇陪同下看得很仔细，一边看一边听着海阿訇做介绍，但是可以感觉到他仔细观看之外却是带有几分心猿意马。
海阿訇：“俺这座东大寺始建于明代，清道光二十六年重修，老辈人相传，明代寺院规模宏大，占地十余亩，清末衰废了……”西川：“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进寺里来吗？”海阿訇摇头。
西川：“东大寺是祥符城里一方净土，我希望它能永远干净下去，明白我的意思吗？”
海阿訇：“我当然希望这里是一块净土。”西川：“净与不净取决于你我之间的合作。”海阿訇脸上冇表情也冇说话。
西川：“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还是看透不说透吧，不过有一点我要向你强调，我们的大队人马是开拔了，不过这丝毫也不会影响什么，风依然在刮，雨依然在下，但我希望刮的是和风，下的是细雨，如果真要是狂风暴雨的话，恐怕这座东大寺也会像清末衰废那样再次衰废。”
西川进寺里说的这番话海阿訇明白是啥意思，他就是在威胁寺门跟儿的穆斯林们，别寻事儿也别自找麻烦嘛。当海阿訇把西川这番话转述给尚社头的时候，尚社头鼻子里哼了一声：“卖尻孙，有点怯气了。”
西川压寺里出来以后，在寺门前的清平南北街上溜达了几个来回，他满脸堆着微笑向街两旁的居民们点头致意，不时还捏这个摊上一颗花生仁，捏那个摊上几粒葡萄干，还用手摸摸妇女怀中孩子的小脸蛋儿，所有举动都显得很亲民。
当西川走到白家花生糕的门前时，停住了脚步。
衣着和头发都一尘不染的白凤山正坐在那儿，手里端着个瓷茶缸往他养的几只鸟身上一口一口喷水。
西川：“为什么要给鸟喷水？”
白凤山：“精神啊，叫起来好听啊。”
西川：“都说寺门的人最善于养鸟，把鸟养得会说人话，是吗？”白凤山：“也不是啥鸟都会说人话，会说人话的鸟只有鹩哥。”西川：“哪只是鹩哥？”
白凤山一指鸟笼：“这只，跟我一样爱穿黑褂子的这只。”
西川：“你让它说两句人话。”
白凤山：“真想听？”
西川：“长长见识。”
白凤山：“那中，卖高太君一个面子。”他冲着装鹩哥的笼子说道，“叫一个，叫一个给高太君听听，叫，卖尻孙，卖尻孙，卖尻孙……”
鹩哥在笼子里上下蹦跶着。
白凤山骂道：“卖尻孙！你叫个卖尻孙让高太君听听啊！你个卖尻孙，刚才你还叫嘞，这会儿咋就不叫了？叫，叫呀，叫卖尻孙！”
白凤山一连冲鹩哥喊了几十个“卖尻孙”，那鹩哥根本就不搭理他，瞅白凤山那个着急。
西川哼哼一笑，说道：“不会叫就不叫吧，认生。”
白凤山：“就是哩，认生，它不认识你，认识你了撵着你叫卖尻孙。”当西川转身刚走出两步，那鹩哥突然叫了一声：“卖尻孙……”白凤山高兴地冲着西川：“听听，叫你嘞，它叫你嘞！”西川反身回到鸟笼跟前，压腰间拔出手枪，“砰！砰！”两枪将笼子里的鹩哥打死，然后把手枪插回腰间，对惊呆在那里的白凤山说：“听听，是你的鸟叫得好听，还是我的枪说得好听，卖尻孙。”
白凤山瞅着被枪杀的鹩哥放声大哭起来：“卖尻孙，鸟咋惹着你了，这只鸟值三袋洋面的钱……”
鹩哥被枪杀的当天下午，尚社头把沙二哥、尔瑟、盘善、乌德、白凤山、马老六等人各自找了一遍，主要目的是提醒他们不要往老日们的枪口上撞，这两天老日们正烦躁呢，西川冇把白凤山一枪打死是他的命大，千万千万不要因小失大连累了大家。尚社头又提醒众人，斋月就要到了，平安是福，斋月里千万不要再出啥事儿。
注：
①夜隔：昨天。
②摊为：因为。
③滋腻：滋润、细腻、好看。
④拆坏：打残、打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