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春发生的事情在顾倩的脑海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记忆。那是一个漆黑的深夜,当她艰难地翻过后墙的时候,李时义已在墙外接应。李时义是颍河镇上的小学教员,那时候顾倩还不知道他是地下共产党。直到李时义叛变革命之后她才知道自己竟和一个共产党同床共枕了两年有余。多少年之后,顾怡还十分惋惜地说:如果当时李时义不叛变革命,眼下至少能混到正厅级,姑妈也决不会活得如此寒碜。顾怡说这话的时候已是1989年的冬天,那时候他去陈州城里给姑妈吊丧,满面皱皮枯瘦如柴的姑妈,让他无论如何也与1947年秋的姑妈联系不起来。
当时顾倩是极不赞成余雅琴的壮举的,虽然李时义在狱中经不住折磨叛变了革命,但他毕竟在未变节之前用革命的理论影响了顾倩。因此,顾倩自始至终对叛徒李时义痛恨不起来,而且坚持说面对辣椒水老虎凳披麻戴孝等血淋淋的生死选择,李时义叛变革命肯定是迫于无奈!如果每一个革命者都如此般“考验”一回,有些人也会改变面目的。她说她绝不是为叛徒开脱,这里有个命运问题。如果当时李时义不遭逮捕,也就没有了叛变之说,后来的一切都会翻个个儿!她时常回忆李时义在未叛变之前的坚定和勇敢,她说她做梦未想到他会成为令人齿冷的叛徒!事实上那时候顾倩在他的影响下已知道什么是光明什么是黑暗,因而在对待父亲的丧事问题上她完全不同于余雅琴。余雅琴所做的一切,顾倩心中十分明了。几年前她就领教过余雅琴的厉害,不是她从中作梗她也决不会离家出走!她恨透了这个外表文静内心扎实的女人!她心中十分清楚,余雅琴毫不考虑丈夫的生死不明,顾家即将败落,在这个非常时期,来一个轰动百里的“回光返照”,其目的之险恶是顾家楼的穷鬼们想象不出的!
实际上顾倩提出这种异议的时候为时已晚。那时候方圆几十里的乡户人都已接到了丧帖。饥饿的人们垂涎于丧宴上的大酒大肉,顾家楼通往四乡的土官道上,前来吊丧的队伍络绎不绝。鞭炮声在村头和田野间炸响,回荡在村子的上空久久不散。硫黄和火药的气味在四周萦绕,蓝色的烟雾随风飘移,天空中浮泛着灰蒙蒙的云层。在那轰轰烈烈翻天覆地的运动中,一个女人能用如此手段调动着无数个佃户为一个老地主吊丧,是许多人料想不到的!人们夸耀着顾家少奶奶的贤惠;面部透出假惺惺的悲哀,贪婪地走进了辉煌里。
顾倩就是在这个时候向余雅琴提出异议的。她提出异议的时候显得过于激动,俨然是以一个革命者的身份居高临下地训斥一个腐朽阶级的代表人物,义正词严,白皙的面部上泛着红润,高耸的胸脯如波涛翻滚,双目直盯那个文静如水的女人。余雅琴认真地听完了小姑子的叙说后,望了她一眼,沉静了许久才叹出一口气,精神颓丧地说:“你比我更了解你的父亲,他虽然为大户人家,但为这个家族操劳一生,临老又死于非命,阔气一场理所当然!”余雅琴说完突然冷了脸色,威严地警告顾倩说,“顾家眼下家破人亡,你兄长至今下落不明,我作为少夫人有权主持一切。小妹是嫁出去的姑娘,如今回到顾府已算客人,依我之见你还是以客人的位置来理解这些事为好!”
万般无奈,顾倩只得勒上三尺白绫,在父亲的棺木前痛哭了一场,然后就命赵九打扫绣楼。她说她要在楼上住上一些日子。那时候对顾家小姐的突然而至已开始众说纷纭。有人说她已到了无家可归的境地,回娘家暂住是整装待嫁;有人说她和李时义山盟海誓,住顾家楼是为等待着李时义的归来……这些乡下人只顾专心致志地为顾家小姐编织着未来和希望,可他们做梦未料到,顾倩的突然出现,为顾家楼后来的那场大祸埋下了不可想象的患根!许多年以后,顾家楼的人谈起那场大祸时,还禁不住毛骨悚然!
贫农团闯进顾家大院的时候,已是埋葬过顾老阙的第五天。大院里凌乱不堪,到处是办过丧事的衰败景象。黑色的纸屑如蝴蝶般满天飞舞,白色的纸钱酷似凋零的梨花被风踅进角落里闪着惨白的冷光。那时候太阳已升老高。升得老高的太阳穿过大厅亮脊照耀着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他们一扫前日吊丧时的悲哀,脸上充溢着愤怒,一副同仇敌忾的样子,使得空气十分紧张。
贫农团团长顾大壮名副其实,又高又壮,黑铁塔似的身坯在院中方砖铺地上来回走动。这位昔日顾家的长工,在一夜之间变得神气活现,他呵斥着顾家老小。顾怡说,那时候顾大壮刚从县上开会回来,还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当他得知祖父是被人杀害的消息时,他的嘴角处牵动了一下,再没说什么。顾怡说,他很喜欢顾大壮。顾大壮是顾家的大把式,一群调皮的驴呀马呀都被他调教得服服帖帖。顾大壮还会编织蚰笼子,用红白相间的秫篾子能编织出宫殿般的式样,高三层,有回廊有挑角,花花的格子门很让人向往。蚰子进入他编织的笼子,如同避入宫殿般舒服,叫声格外悦耳。那一天顾怡看到顾大壮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害怕,他满脑子飘忽着各式各样的蚰笼子,所以目光显得异样。后来顾大壮发现了目光异样的顾怡,便让他带他去后院看现场。从花园到后楼,顾大壮向顾怡询问了事情的全部经过,然后走进了底层楼的套间。
血案发生的地点狼藉不堪,顾老阙的血迹虽然已蒙上了灰尘,但仍有腥腥的气息在室内萦绕。顾嵌与蒙面大盗搏斗的痕迹到处皆是。未燃尽的那半截蜡烛被甩到了墙角处,灿烂的红色淹没在一片血污里。八块金砖不翼而飞,墙边处只有两块被撬出的烂砖和一把锈成坨的锁。顾大壮认真看了现场,又让顾怡回忆当时的情景和几个人的位置,然后又让顾怡带他去看墙上的血迹。
十二岁的顾怡从灰暗潮湿的底楼贸然走进灿烂的阳光里,极大的反差使他好一时才适应。他的双目在那堵长满苔藓的古老砖墙上寻找了好一时才发现那团血迹。他看了看顾大壮,用手指了指说:“就在那儿!”顾大壮开始愣愣地看血迹,双目透出迷离。不知那血迹是顾嵌的还是那盗贼的,只觉得血仍鲜艳,在晨后的阳光里闪烁着褐红色的光亮,令人心惊肉跳。
就在这时候,突然听得绣楼上传来开窗的声音。顾大壮抬头望去,一下愣然如痴。他做梦未曾想到站在窗前的那俊女子竟是几年不见的顾小姐!顾倩望着顾大壮,目光由惊诧转为亲切。二人对望着,都不言语,许久了,才同时“啊”了一声。
顾怡感到十分莫名其妙!
“你回来了?”顾大壮痴痴地望着顾倩问。
“我回来了!”顾倩轻声回答。
顾大壮再没说什么,最后望了望顾倩便领着顾怡回了前院。顾怡说,如果不是顾大壮见到姑妈顾倩,顾家大院那一天肯定要遭厄运,会同别处一样——地主家的老老少少扫地出门,让他们蜷缩在马棚或下房里,然后各个房门洞开,贫农团欢呼雀跃地朝外扛粮食搬细软。那一天顾大壮带领顾怡回到前院的时候已是中午时分,阳光懒洋洋地照耀着贫农团员们那一张张菜色的脸。顾大壮走进阳光里,望了一眼如饥似渴的穷哥儿们,“咳”了一声,悻悻地说:“顾家被人抢走了八块金砖!八块金砖,多大一笔财宝呀,没了!”顾大壮说着,做出十分痛惜的样子叹了一口气,然后又接着说:“顾家最贵重的东西被人盗了,眼下只剩下房子和土地,这些东西贼人是盗不走的!再说,人家刚死了人,少爷顾嵌至今生死不明,顾家到底有多少浮财再没人知道了!依我看,分浮财的事不如先缓一缓,等我向区里汇报以后再说!大家先散伙吧!”说完,顾大壮硬硬地走出了顾家大院。贫农团员们踌躇着,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都悻悻而离。
许多天以后,当土改工作队逮捕顾大壮的时候,他一句话也没说,双目中洋溢着人生的满足,深情地望了望顾家大院,哈哈大笑着走向刑场。
贫农团离开顾家大院之后,顾家老少好一时才从惊慌中镇定下来。余雅琴以当家人的身份安顿好一切,然后带顾怡去了颍河镇。顾家楼距颍河镇有七八里路,一条曲里拐弯的土官道两旁长满了毛杨树。昨夜一场酷霜,树叶已由青黄转为淡黑,飘飘零零,洒落在路沟与路面上,然后又随风飞飘,如同受伤的黑蝴蝶。顾大壮当了贫农团长以后,挪出了顾家大院,赶轿车的任务就交给了赵九。赵九原是个外地的讨饭花子,从小无父无母,是顾老阙把他养育成人。顾老阙活着的时候,把他看做自家人。赵九自然也不忘顾家的恩情,扬言“一臣不保二主”,誓死要与顾家共存亡。尽管顾大壮几次诱导劝说,但他就是不愿参加贫农团。
在那些多事的年间里,顾家的胶轮小轿车早已名扬乡里。轿车为两轮车,时常打半气,跑在沙土官道上,不颠不簸,如同坐轿子一般。三匹马统是赤色,它们还没因形势急转而掉膘,仍是毛色发亮,高高壮壮,声声嘶叫威武又豪迈。那一天顾家女主人余雅琴一身城市贵夫人的打扮,身穿旗袍,还化了淡淡的妆,只是浓黑的窝发上别了一朵精制的小白花,以示对公爹的孝道之心。公爹暴死,丈夫生死不明,使她那俊秀的脸庞上布满了沉郁和忧伤。她原想顾倩的回来会助她一臂之力,不料顾家小姐还是那般任性。事情到了这一步,她只得单枪匹马地支撑这个家。年幼的顾怡还不懂得历史变迁的现实意义,兴致勃勃地与赵九坐在车篷外面,如同出笼的小鸟,又号又叫,协助赵九扬鞭催马,荡起一路烟尘。
时处中秋,田野里已透出衰败的征兆。枯黄的玉米棵老气横秋,发出无可奈何的叹息,等待着庄稼人的杀戮。收割过的旷野里露出发白的土地,泛出的盐碱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秋风吹来了成熟,成熟中含着蹂躏和破坏,一切都在成熟中萧条。
顾怡说,那一天他和母亲走进颍河镇的时候,天已近中午。天近中午的颍河镇正处于喧哗和骚动之中。一街两行的饭店酒馆里顾客盈门,腾腾的香气溢门而出,飘荡在街的上空。大街上到处是刚刚翻身的贫农团,长矛林立,赤色的袖标如红牡丹般在人流中盛开。庄户人家抑制不住翻身的喜悦,一扫几代人的苦难,面部上洋溢出扬眉吐气的神色。远处有锣鼓声响,走近了,方看出是镇上几家大户人家被押上了街头。他们头戴纸糊的高帽子,脸上被画得五彩缤纷,垂头丧气地走在游行队伍的前面。随同他们招摇过市的还有他们的妻子儿女,个个面如茄色,灰灰地勾着脑袋,如同过街老鼠。
游行的队伍走过余雅琴身边的时候,她的装束就引来了许多狐疑的目光。有人认得这位顾家少奶奶,开始指指点点。那时刻余雅琴已意识到自己的精心打扮与世道的变迁不协调,面部顿然发绿,浑身开始不自在起来。她仿佛在一瞬间丢尽了耀武扬威的装腔作势,急忙命赵九寻了停车点,并规定了会面时间,然后给了他几个小钱,让他去吃午饭。她望着赵九走远了的身影,许久才定下神来,四处观望一阵,急忙拉着顾怡匆匆拐进了背街里。
没想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顾家少奶奶听到有人直呼她芳名的时候,竟觉得“余雅琴”三个字遥远又陌生。她抬头望去,呼唤她的人已经走了过来。走过来的是一位中年男子。那男子一身灰色军装,腰扎皮带,斜挎着一把盒子枪。虽然一身武行,但仍是掩饰不住他那文绉绉的气质。这位白面书生在耀眼的阳光里就显得很挺拔,一张生动的脸充满了邂逅相遇的笑容,亲切地问:“雅琴,认不出我了?”
余雅琴怔了一时,紧蹙的秀眉终于又缓缓松开,随着口型的变换梦呓般“啊”了一声,惶惑地问:“你可是胡预言?”
胡预言矜持地点了点头,接着目光便开始在余雅琴身上扫描。他的眼睛如水似的柔,在秋后的阳光里透出晶莹的光泽。
“你算是贵人不健忘,还认得老同窗!”胡预言笑道。
在那“贵人”已开始倒霉的年代里,余雅琴颇有些承受不起。秋风横扫着落叶从远处踅过她的身旁,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灰色的尘土张张扬扬,弥漫在街的尽头处。骚动不安的马嘶声在风中颤抖,又在很远的地方回荡,许久才平静下来。
“真没想到能在这种时候遇到你!”余雅琴怯怯地说。
胡预言略含伤感地叹了一口气,目光掠过余雅琴朝极远的地方眺望了一下。西天边际一片蔚蓝,几朵白云酷似扩大了的羽毛球在空中旋转。他的脑际间出现了一片广阔无垠的绿色草坪。身穿白色运动衣的余雅琴如同天鹅般飞舞着手臂,银铃般的笑声散发着青春的活力在他的耳畔炸响……那情窦初开的年月,余雅琴曾是他极力追寻的对象。可惜,作为一个乡间小财主的儿子,论门户论权势皆不是顾嵌的对手。后来他上了大学,参加了革命,昔日的一切只留下一片粉红色的记忆。
“我前天刚从县里分来,马上就要去金村当土改工作员了!”胡预言说。
“金村?”余雅琴怔了一下,脱口说道,“我家账房就是金村人!”
“账房?”胡预言颇感吃惊地问,“这是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不放账房回家?”
余雅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胡预言望了望余雅琴,像是悟出了自己的莽撞,急忙缓了缓情绪,换了话题问道:“顾嵌还好吗?”
在那个秋日的午后,余雅琴听得同窗胡预言说起“顾嵌”的时候,再也控制不住心酸的泪水。她的肩胛猛烈地抖动,绛紫色的旗袍哔哔作响。阳光照着发髻上的那朵精制的小白花,显得十分的孤独和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