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塘湖乡下湖村东北不远的地方有一道沙梁,叫作党家梁。这党家梁背后是一块肥地,原来还有一眼清泉,够把这些地浇过来,是一个可以养活几十口人的好地方。原来这里住着一户姓党的人家。党家人住在这里,几十年过去,就一家三代,引了①几十口子人。一家人又种地又养牲口,日子过得也好,家大势大,人强马壮的。慢慢地这道沙梁也就被叫作党家梁了。慢慢地这党家梁就成了他们党家的天下。人这个东西,有了自己的地盘,有了自己的势力,也就变得霸道起来了。霸道这东西是专门向别人使唤的,就个人来说,张三向李四霸道;就家庭来说,张家向李家霸道;就地方来说,张村向李村霸道。党家人财大气粗了,想要霸道,他党家梁三边是戈壁,没处使性子,就只有向南边的下湖村人耍威风了。下湖村人也不是舅舅养下的软生子②,你对我耍威风来个三三见九,我也照样会给你耍威风还一个二五成十。这样一来二去,这党家梁和下湖村就结下了疙瘩,相互之间的来往可就少了。这怨恨的疙瘩越结越大的时候,两家就断绝了来往。这也没啥大不了的,反正是各生炉灶,各燎烟囱,你种你的瓜,我养我的畜,看见了装作看不见,头一低就过去了。两个村庄的人臭掉了③,不来往了,可是两个村庄的牲口不知道这个茬儿,照样还得友好往来。下湖村边有了好草好水,党家梁的牲口会寻上来吃喝;党家梁村边有了好草好水,下湖村的牲口也照样来吃喝。尤其是牲口要发情的那一阵子,党家梁的脬牛要是看中了下湖村的乳牛,那可是天要下,娘要嫁,亲生的儿子留不下,它非要把这个乳牛追到手不可。同样,下湖村的叫驴要是看中了党家梁的草驴,那也是鞭是一根筋胀了不由人,除了宰了我,不追就发疯。常言说,碰不上猪头碰羊头,对人的气就撒在了牲口身上。
下湖村秦家的叫驴追党家梁的草驴,一直追到了党家的庄子的大门口。党家人看见了,气不打一处来,拿鞭子拿棍子的,劈头盖脸地一顿饱打,把秦家的叫驴撵回老家去。这秦家的叫驴不会因此服输,还要顽强地进攻。这一会是跳过门档去,进了人家的院子,还登堂入室了。党家人自然不会轻饶了它,一镰刀甩过去,就砍断了叫驴的后揽筋。叫驴捞着一条腿回去。秦家也不是饶爷的孙子,一家三四个小伙子掂了棒棍去找党家的麻搭。党家自然不会认错,反倒说是秦家的叫驴强奸了他们的草驴,要叫挂红④,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要赔偿精神损失。三句不是话,就打了起来。秦家人少,党家势众,自然不是对手,就鼻青脸肿地跑了回来。秦家一家势单,想联络郑家和张家一起对付党家。郑家和张家虽然也与党家不和,但是到底砍断揽筋的叫驴是他秦家的,不是郑张两家的,也就意意思思⑤地不想去。秦家一家不是党家的对手,也就忍个肚子疼,不再言传,反正叫驴腿不连赶了,翻不了党家的门档,把自家的牲口看管好行了。党家一看下湖村的这些人软弱可欺,就越发上晃⑥了。只要是下湖村的牲口胆敢到他党家梁来一定得叫它带着伤回去。
下湖村郑家的一头脬牛追上党家的乳牛到了党家梁。党家的老三看见了,提了一条大棒就追着打脬牛,谁知道这家伙,完全迷醉在党家的乳牛身上,不但不觑乎⑦党老三,反而挺着一双尖角向党老三抵过来,要不是躲得快,说不定会穿两个大窟窿。党老三气恼了,一声吆喝喊来兄弟七八个人,把郑家的脬牛撂倒杀了。郑家气不过,想联络秦家和张家收拾党家去。秦家人想,上回我家吃了亏,你袖手旁观的,这回想叫我去顶缸⑧去,就意意思思不想去。张家还没吃过党家的大亏,也不积极。这可就越发把党家人惯坏了。只要是下湖村的牲口来到党家梁,就叫你有来无回。杀了牲口不说,连尸首也不还你,留着自家吃肉。据说到后来,就干脆用好草好水诱杀下湖村的牲口。秦、郑、张三家只是忍气吞声,又想不出对付的办法。
按说,这下湖村和党家梁是一个甲的人,秦家的老爷子是当甲长的,他应该是能掇弄⑨党家人的,可是由于这党家人不服掇弄,平时也就没啥管辖关系,只要是纳了粮,缴了税,谁也不管谁。这一年秋天,县上的衙役来催粮,夜里就住在秦家。衙役的马没有系牢,跑到了党家梁,叫党家人错当是下湖村的马给宰了。秦家老爷子没办法交代,只好如实说是叫党家人杀了。衙役就亲自去问党家,党家老三不但不承认,还装出可怜相,恶人先告状,说是秦家人借着当甲长的势如何欺负他们党家。衙役认定是秦家嫁祸于人,就当下把秦家老爷子打了一顿马鞭子,罚了九石麦子,由秦、郑、张三家共同赔偿,还在秦家的马群里挑了一匹好马骑走了。
这一下可把秦郑张三家都惹恼了,三家人商量说,人善叫人欺,马乖叫人骑。都怪我们以前太软善了,这一回要给他一点颜色看一看。三家七八个精壮小伙子谋划了一个点子,打算美美地收拾一顿党家的老三,这个小子太狂太坏,把这个小子制服了,其他人也就乖了。
谋划好了就要行动。这天五更时分,下湖村的七八个小伙子,一人揣了一把尖刀,悄悄来到党家梁埋伏下来。果然,党家的大门开了,党老三骑了马向沙梁走过来。下湖的人打听好的,党家老三今儿个要进城,他们就准备装作土匪,在黑暗中把党老三收拾一顿,警告他党家不要在这地盘上装老大。所以,等党老三过来,七八个人一个饿虎扑食把党老三从马上掀下来一顿马鞭子乱抽。其中一个还装作土匪的口音说:“你党家人球事不懂,还假装老总。下湖的人嘛,是我们的朋友,你们要再宰他们的牲口,我们就宰你们的人……”谁知道这模仿土匪的口音,不到家,露出了三塘湖人的口音,叫党老三听了出来,他马上大喊:“救命呀,下湖狗日的杀人了!”这个模仿土匪的着急了,但还是按照原来的谋划,警告说:“这回我们饶你一条狗命。”说话间,噌地一刀子就把党老三的一只耳朵割了下来。党老三喊得越凶了:“下湖狗日的,我跟你们没完!”下湖人知道自己是装得不像,磨得不亮,闯了大祸,不知道是哪个带了头朝党老三戳了一刀子,后边的人紧跟着就乱戳起来,也不知道是哪一刀戳在了致命处,党老三死了。
杀了人,这些没杀过人的人吓傻了。这时从党家墙后头跑出一个人来,快快地进了党家的大门。这人是送党老三上路,顺便到墙后头尿尿的,刚才的事他听得一清二楚。七八个小伙子,知道败露了,都没了主意,大家愣了一阵,不知道是谁说:“事到如今,烧酒黄酒一个醉。不如全杀了干净!”大家一拥而上,扑到党家的屋里,不论男女老少,挨着头杀,不到一袋烟的工夫,把党家一家大小三十一口人,一个不剩地全杀完了。
借债还钱,杀人偿命,这是王法。要追究起来,不但这七八个小伙子得抵命,其他人也脱不了干系。大家商量了半天,才按谋划行事。先是派人到县衙报官,说是党家人全叫土匪杀掉了。县官知道干系重大,亲自来审察一番,从现场看,除了土匪行事,也没有别的解释,再想深究,党家连一个活口也没留,只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把这个案子按土匪抢劫凶杀了结了。
事过不久,县官突然又亲自来问这个案子了。原来是党家有一个女儿出嫁在奇台,到县上告了一状,她怀疑这个案子是下湖的人干的。县官把下湖的成年人召集起来训话说:“人命关天,法网难逃,谁要是真干了,就好汉做事好汉当,自首了,免得连累家人乡亲。”结果是谁也不承认,像是听笑话似的,说:“我们乡里乡亲的,人不亲了土亲呢,谁个不疼的手往磨眼里擩,哪能干这号子丧天良的事。”县官也觉得是这个理,虽然说下湖人与党家有一些过节⑩,也不至于杀人嘛,也就驳回了党家女儿的状子。
讲述:姚恒太等 采录:许学诚
注释:
①引了:即繁衍,滋生。比如:他给人家当放羊娃的时候养了一只母羊,没舍得吃肉,就留下母羊娃子,三五年过去,引了十几只羊。
②软生子:即近亲乱伦所生的孩子。比如:他发狠说,王老五不是舅舅养下的软生子,不是你好欺负的。
③臭掉了:这里特指人际关系恶化了。比如:人和人香过分了就会臭的,这两个婆姨好的节儿恨不得往一搭里黏呢,如今臭掉了,又吹胡子瞪眼睛的,像是十世的冤家。
④挂红:是因某种禁忌而挂起红布。比如:这娃闲事无干的,用棒棒子把人家草驴的水门给捣肿了,人家不依,非要叫他爹亲自给人家草驴的头上挂红去不行。
⑤意意思思:即犹豫不决、迟疑的样子。比如:这个人就这么个脾性,连说话也是意意思思的,半截子在嘴上,半截子在肚子里。
⑥上晃:即得势后更加的作威作福。比如:娃娃不宜惯,你给他个桃红他往大红里染呢,你要压制他还越上晃了。
⑦不觑乎:不在乎,全然不把对方放在眼里。
⑧顶缸:即替别人负不该负的责任。比如:学校对于调皮学生的管教缺乏能力,动不动就把家长叫过去训斥,儿子犯的错儿,拿老子顶缸。
⑨掇弄:即管束挟制的意思。比如娃娃尕的时节,奶奶管上好掇弄,一到大了就不听管教了,他爹妈要不快快地弄过去,坏毛病越多了,连他们自己也掇弄不住了。
⑩过节:人与人之间的积怨。比如:这个小伙子说媳妇的时候,外父说了一些不中听的话,他就记在心里头成了过节,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和外父碰在一起说不上三句话就没话可说了。
楼楼庄子
南园子有一个楼楼庄子,是张家人的老庄子。这楼楼庄子原来并不叫这个名字,叫的是张家老庄子。张家老庄子是面向东的大门,进了大门是外院子,院子里有牛棚马厩和羊圈。二门也是面向东的,进了二门是里院子,院子里四面都是住房,张家三世同堂就住在这个院子里。张家的老院子是由风水匠勘定的宅基地。风水先生说,这里南对直沟口,北望西城门,是金盆养鱼的好风脉。这里虽不当真养鱼,可是这“鱼”字谐“余”,是年年有余,保准会牛羊满圈,驼马成群,粮食满仓,不愁没有好光景。风水先生的话果真应验,没过几个年头,张家就成了大有钱的人家。张家的老爷子在官场上也有了个位子,很是受乡亲尊敬,连名字也没人再叫,都一口一声地喊他张大老了。张家的儿孙们自然也跟着老爷子享富贵,受荣耀。
人说“家宽出少年”,这张家的老二富里生富里长,就有点不知道馍馍是面做下的,再加上爹妈给了一个魁梧身材和一个好脸面壳壳子①,就有些游手好闲、寻花问柳的意思了。说是城里有个大户叫作江大老的,也是财大气粗,跟张大老也是老相识,多有往来应酬。这张老二,也少不了到江家行走。这一来二去,就把江家的儿媳妇瞄在眼睛里拔不出来了,心痒痒得死去活来,撒不了手。合该也是张家老二与江家儿媳妇的缘分,这江家的儿媳妇不知叫啥鬼迷了心窍,也是一口把张老二吃在心里,吐不出来了,就像猫抓的一样难受,不把自己送到张老二老虎嘴底下,就要死咧。张家和江家都是大户人家,都是高墙大院,门户森严,不是闲杂人等随便可以出进的。张老二是张大老的公子,不说自己体面了,也得给老子保个脸面,不会做翻墙揭瓦的勾当,怎么就和江大老家的儿媳妇好上了,好多人都说不明白,想不清楚。江大老的儿媳妇,是三寸金莲、弱不禁风的大家子媳妇,肯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么就和张老二好上了,更是好多好管闲事的人捉摸不透的秘密。事实上就是两个人好上了。张大老有所觉察,江大老也有所暗示。张大老确实把这个不长光的儿子饱打了一顿,指望他能回心转意,悬崖勒马。张老二骂不吱声,打不吭气,过了咋的还是咋的。张大老听了老二媳妇的检举和控诉,气得大病上身,撂倒起不了身。
正在这当口,江大老来张家探病。两个老朋友见了面,都有点面不光光的,张大老更是下巴子底下堰上了砖②,好话赖话都说不出口。还是江大老先说了话:“唉,这阵子把四(事)都做成六(溜)了,我们老弟兄两个就牙打掉了往肚子里咽,大家都抓上花椒闭风,好息事宁人,对这不省心的牲口要好好开导劝说,袖筒里着火袖筒里灭吧。啊?我说张家大哥。”
张大老听了,心里难受得不得了,比打他一个耳光还难受,就说:“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咱们的侄儿。你这阵子就说,要我怎么补偿,我就怎么补偿。你骂我不还口,打我不还手。”
江大老说:“补偿的话也就不说了,骂人打人也不是兄弟我的本分。还是大家想个息事宁人的方法要紧。只是我想借口在你这里有一块田地,派一个长工在这里耕种,顺便把你家老二也盯着些。你看这法子成不?”
张大老心里明白,江大老是想借故派人来监视老二,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再加上有亏人家,就说:“行吧,就我庄子南边的这些地,你可拣上一块。”江大老说:“我就要你靠南墙根的那一块。”张大老见他要近庄的地,心里不情愿,但是一口唾沫落地,不好再收回了,索性心一横,装作爽快地答应了。两个朋友当下交割了银子和地契。这一块紧靠庄子南墙根的地皮子,就卖到了江大老的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