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生如戏
房梁上的月总是让人觉得伸手可及，轻而易举的就掩盖住它所有的光。
古道从小就喜欢月亮，也许他就是为了黑暗而生。
他记得小时候自己最喜欢把偷来的东西放在屋子顶上，月光照在上面，闪闪发亮，那种光亮总是让他无比兴奋，热血沸腾。
只是后来，古道离开了无头巷。
那个他长大的地方。
他四处飘泊，像一个没有根的草，随风而生，随风而逝。
这就是古道的命。
算命的说过，“漂泊流离终一生，古道难挡风雨落。”
古道的名字就这样被他刻在自己命运之路上。
他并不觉得自己在流浪，因为每到一个地方，他总是会认识一些很要好的朋友。
只是，他不会想到，自己这辈子第一次失手，会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夜。
而且，居然认一个十足的疯子做朋友。
夜，漫长，却终归会过去。
昏鸦举起酒杯，敬古道，一饮而尽。
古道举杯却没有一饮而尽，而是看着昏鸦喝完，才慢慢喝下去。
街上已无多少行人，雾气弥漫。
那些无限的潮湿和阴冷。
唯独酒，可以驱寒。
只是古道并不冷，他浑身冒着热气，看着昏鸦一杯接着一杯的饮，不作声。
“酒中无毒。”昏鸦停下来，看着古道，眼中充满了无奈。
“我清楚，可是****这行的要随时保持清醒，而且我并不喜欢喝酒。”
“干你们这行的是不是也没有任何信任可言？”
“有，我对你很信任，所以我把刀还给了你。”
古道举杯，一饮而尽。
昏鸦摸着手中的刀，若有所思。
“为什么每天都喝这么多酒？那样你迟早会恶疾缠身。”
生又怎样，死又怎样，世上没有人会在乎我的死活，夜深人静，从大醉中醒来，忽然发现躺在自己旁边的是个自己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这种滋味你有没有尝过？你最爱的人死后连一炷香你都无法为她点起，你会不会觉得自己是个懦夫？”
“你是否经历过一段生不如死，今天过了，明天在哪里都不知道的日子吗？如果你曾有过这些经历，那么你一定知道往事是否可以说失去就让它失去了。”
“当然不会，”古道说，“勇气这种东西很奇怪，你非但看不到，感觉不到，也根本没有法子证明的，所以一个真正有勇气的人，有时在别人眼中看来，反而像是个儒夫。”
“你一个人承受太多年，没有人可以讲，没有人听你诉说，甚至你已经很久不说话。”
“我不喜欢说话，只是，你偷了我的刀，所以这些年来，我第一次开口讲话。”昏鸦将酒倒满，一饮而尽。
酒，通常都能带给人一种奇怪的精神和力量。但这种力量却是种骗人的力量——就算骗不到别人，至少总可以骗骗他自己。
爱和恨最大的不同，是爱能使人憧憬未来，能使人对未来充满希望。恨却只有使人想到过去那些痛若的往事。
昏鸦觉得自己很爱她。
而现在，昏鸦正在骗自己，乐此不疲。
以前，他原本很爱笑，而且，从不饮酒。
他喜欢人。
他喜欢人，可是他要杀人。
他并不喜欢杀人，可是他要杀人。
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为了生存，你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别人虽然叫我偷神，可是我从不把名气当成炫耀的资本，所以我可以活的像一个正常人一样，比如我现在坐着陪你喝酒。知道么，你也可以活的像我一样。”
“我们永远不可能一样，因为我是昏鸦，你是古道。”
昏鸦知道自己又醉了。
“呵呵，”古道笑着说“我们本不是一路人，你永远太骄傲，可是当你被生活逼到绝境，你就会发现，性命远远比面子重要得多。一个人只要懂得知足，就一定能活得比别人美些，而且也一定比别人活得快乐。你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有身手，却不愿意卖艺街头，有胆识，却不屑于偷鸡摸狗，所以你注定是一个寂寞的刀客。”
“你怎么知道我寂寞？”昏鸦不解。
“你的眼睛在月亮下没有光亮，这就是酒唯一比水好的地方，酒永远不会使人太清醒。你逃避，是因为你怕记起，虽然我不知道反生过什么，可是我清楚地感觉到那对你来说很重要，要想牢牢记住一事，倒也并不十分困难，但若想将心中牢记之事永远忘去，那实是难如登天。只因有些事你本不愿去想、也不该去想，但这些事却偏偏要在你心中萦绕。有些事你本想早些忘记，但这些事却偏偏要在你心中留连，甚至连梦魂中都难以忘却——人们若能随时忘记那些悲痛之事，人间当真不知要增加几许欢乐。”
“凭你的感觉？以你偷神的直觉么？”
没错，可是我不想再让你喝下去，”古道心里明白，唯一能要自己不喝醉的法子，就是根本不喝。这法子虽不算妙，但却很有效。只可惜很多人都不肯用这法子，所以喝醉酒的人每天都很多。劝人喝酒固然不好，劝人不喝也不好，因为你越劝他不喝，他往往会喝得越多。
每个人的酒量都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好的。
他知道昏鸦现在很清醒，但是他不想再见到昏鸦醉酒之后的表情。
不是每个人都会有古道的运气，有时候人活着，就需要这一点点的运气，只是很多人把握不住而已。
这一夜，古道刚好偷到一件陈旧的大衣，他一向很喜欢这种东西，镇上雾气很重，而年头已久厚重的大衣则可以抵御清晨时雾气之寒。
世上就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巧合，让你感叹人生如戏。
古道咄咄逼人的对着昏鸦分析一番后，他嗅到昏鸦的杀气慢慢散去，于是自己和自己赌了一把。
他将大衣扔向昏鸦。
因为他见到昏鸦不久之前刚刚将自己的外衣烧掉。
昏鸦看了看古道，笑。
古道不得不承认，其实昏鸦笑起来很好看，只是声音有点怪。
因为昏鸦笑着笑着便哭了起来。
一个人，压抑太久，一旦释放出来是很可怕的。
古道觉自己很幸运，这幸运并不是他逃过一劫，而是因为昏鸦把他当成朋友。
这些年，没有人送过昏鸦什么，除了钱，那是昏鸦用命换来的，没有太多人把昏鸦当成人看待，直到他放弃了反抗，甚至放弃了自己。
昏鸦也是幸运的，因为他遇见了古道，偷神是不可能失手的，除非他心里觉得内疚。
几天前，古道见到过他。
他就那样醉倒在桌子旁。
身无分文，只有那件衣服和那把刀陪伴。
现在他亲手烧了衣服，刀又被人偷走，还怎么生存？
也许是上天有意让这两个寂寞的人遇见，成为朋友，甚至是兄弟。
古道也有过一无所有的时候。
那是他准备离开无头巷的当晚。
月色弥漫，树影斑驳。
古道以他的敏捷身手，在错综复杂的小巷中穿梭。
他准备偷最后一次，然后和自己的母亲离开这个让他噩梦连连的地方。
无头巷，不是没有尽头。
无头巷，有一个传说，一个有头睡觉无头起床的传说。
所有人都睡了，只有古道保持清醒。
出了巷，他迅速闪进树林。
那是进城最好的方法，借着月色赶路，享受难得的安静。
他告诉自己，一定要快，因为没人敢在白天单独出入无头巷。
这里是人的禁区，魔鬼的乐园。
突然，身后隐隐闪现一片火光。
是无头巷的方向。
偷神的嗅觉很灵敏，他隐约感觉事情蹊跷。
他出巷时候闻到过一股淡淡的梅花香，初春时节，闻到的应该是桃花的味道。
然而，那种味道让他出巷慢了几乎半柱香时间。
不是他喜欢那种味道，而是他的脚步不知不觉中变慢了。
每次他赶到树林时，都是丑时，从未变过。
只是这次，他迟到了。
偷神迟到，意味着他计算错误。
是毒，好诡异的毒！
没错，有人故意想让他脚步变缓。
他渐渐感到有点失控，因为母亲双目失明，独自一个人，在等他回去。
可是，他看到火光正是在自己栖身之所的方向。
有一种感觉叫做绝望。
就像昏鸦说的，有的事情真的不是说过去就能过去的。
他永远记得那个夜晚，永远记得那种奇特的梅花香味。
母亲被大火困在房中，无头巷中无人去救。
古道拼死冲进火海，只是母亲早已安静的躺在那里。
这场火只是掩盖所有证据而已。
母亲死时，手中握着一块玉石，那是她这辈子唯一值得珍惜的东西。
古道收好玉石，擦干眼泪，赶在天亮之前离开了无头巷。
那是初春时节，满世界的桃花香。
母亲最爱桃树，只是她再也看不到。
昏鸦醉了。
他达到了醉生梦死的目的。
古道无奈的笑笑，扶他进了客栈。
这些年来，第一次有人扶昏鸦去休息，而且居然是偷神，可是昏鸦享受不到这种感动了。
他醉的厉害，酒虽穿肠而过，却留下无数的画面供人悲伤。
一个人即使再坚强也会有他脆弱的一面，昏鸦嘴里一直默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深情的，放肆的，歇斯底里的声音。
无意中，古道看到了昏鸦肩上的刺青。
这个刺青他在一个女人身上见过，只是，他再也不想见到那个女人。
因为他偷完那个女人的东西第二天就又还了回去。
那东西是一块玉石，和他母亲的那个一模一样的玉石。
这个女人，叫西风。
